----------------------------------------------------------------------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上海娘事 上部 作者:苏瓜瓜 青蛙的坟墓   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因为好看,所以人人都叫她小妖精。   久而久之,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深宅之内,她住在最里边,窗户纸破了,在晚上,呼呼的漏着小风,所以她干脆支起来,让明硕月亮的光华流进来,沉迷的看,看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屋子旁边是口大井,每天奶娘都在井边洗衣服,阖府的衣裳,似乎怎么洗都洗不完。她待在边上,扔石子跳格子,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调。有时候太阳好,晾开的床单在暖和的风里鼓着,她把身体裹进去,一层层的卷,咯咯的笑,喃喃着说:“好极了,谁也找不着我了。”      她的生活,似乎就局限于这个屋子,这口井。   有时候,她也会出去,把脸抹的干净,奶娘领着,穿过□亭榭,她还来不及看清脚下彩色石子的小路有几种颜色,就被匆匆带去前厅,去见她的父亲。当然,见这个叫做父亲的人并不止她一个,每当他回来,通常是满满一厅堂的人,许多的小孩子叫着闹着,她站在最旁边,眼睛只盯着堂上挂着的富贵牡丹,汁色浓艳,仿佛眨眼间,颜色就会淌下来,像奶娘熬的梨膏糖,味道很甜。每个小孩子都有礼物,父亲给的,她也有,每一次,她都安静的拿,不说话,只牢牢看那东西,每次都不同,衣裳,发卡,糖果,小布娃娃,无论喜不喜欢,都紧紧纂在胸口。   这个时候大娘总说:“瞧这小妖精,拿了东西谢字都不说一个,没教养的东西!”   父亲对她,也只是轻微一声叹息带过,她对父亲,也只是依稀记住了晦暗的皮肤和灰白的头发。父亲每次再出门做生意,也是一大家子人一窝蜂的送,她叫不出的姐姐妹妹还会死了人似的扯着嗓子的哭,她靠在门的角落,眼瞧着那丝丝的白发在清早的风里轻轻的撩动,心里想着的,是下一次的礼物。      她知道,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奶娘说的。母亲的名字叫妖精,大娘说的。   因为母亲是妖精,所以她是小妖精。   奶娘说:“你娘,是世上最好最美的。”   原来,世上最好最美的,就是妖精。      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按理说她应该记得,她的记忆很早,她记得自己三岁时用砖头砸死了一只青蛙,砸的扁扁的,因为她总抓不住它,所以砸扁了埋起来,就不会找不着了。母亲是她快五岁时走的,奶娘说是去看戏,是冬天,什么都没带,只穿了件薄呢外套就出去了,出去了,就没再回来。如今,她十岁了,却怎么也想不起过往的岁月里有过这样一个妖精一般美丽的女人,甚至,连个影子的轮廓都没有。   奶娘很会讲故事,半夜里搂着她说《聊斋》,小倩,细柳,白秋练,一遍一遍,说的睡着了,她的精神却好,眼睛很亮,拼命的摇:“奶娘,再说嘛,还要听!”   故事听的多了,她学的绘声绘色,便去埋青蛙的地方讲给青蛙听,她给青蛙起了名字,叫作扁扁,当年她把青蛙敲的扁扁的,眼睛碎了掉出来,白白的汁,黑黑的血,她把和了泥土和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唆着,咸咸的腥。她笑了,笑的比旁边的更大声,嘴里嘟囔着:“扁扁!扁扁!”   很多时候她会带着好吃的来找扁扁,比如梨膏糖,它是它的朋友,有什么她喜欢的,都会和扁扁分享。      这天,她带来了一只猫,她在草丛里发现的,黑狸花的纹,很漂亮,声音很小,皮毛很软。   “扁扁,这是咪咪,”她把裹了布条的猫咪拎起来晃了晃,“我给它做的小衣裳,好看么?”   猫咪有些惊恐的叫,她把它放在膝头:“别害怕,小猫,听我的话哦,和扁扁一样,就有糖吃。”   她仔细的观看小猫,忽然叫起来:“你有胡子呢,你是个女孩子,怎么有胡子呢,真丑!”伸手就去揪,猫咪吃痛的嚎叫了一声,啪的挠了她的脸,转身就逃。她呀的叫起来,一摸,有血渗出来,却也顾不的疼,跑着跟去。   “咪咪,别跑,我要生气了!快停下来!”她喘着气叫。   “是你在吓我的猫么?”她止住脚步,盯着面前有些嗔怒的女孩子,比自己大些,是哪的屋的姐姐,她不记得了。   “你的,猫么?”她一字一顿,即而摇头,“不,它是我的。”   女孩子上下打量她,嘲睨着笑起来:“你有问题吗?”随即向猫招了手,“大虫,回家了!”猫似真的认识这女孩,一声召唤之下竟妙呜一跃进她的怀里。   她咬着下嘴唇,眼睁睁望着那女孩子抱着猫咪就要走远,不促防之间就冲了上去,一把抢了就往自己的屋子跑。   “你干什么,快放下!”那女孩子跟在她后面追,她闭着眼睛疯跑,猫咪在挣扎,她抱的更紧,“就要到家了,咪咪,听话!”   看到屋子了,此时,她却不凑巧的摔了一跤,猫也被摔的老远,受了惊吓,噌的窜到了井壁上。   那女孩子也上气不接下气的追上来,见她跌在地上,鼻孔里哼了一声在她身边走过就去接那猫咪:“活该!”   她的手掌生疼,怕是在泥地上蹭破了,一看,两只手血淋淋的不听使唤的颤,一瞬间她委屈的想哭,瞅着那女孩的背影却没掉下眼泪来,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噔磨了一下,想也没想就站起来呼的往前一扑。那女孩子刚要抱到猫咪,不设防之间就被这么直直一撞,咚的就落到了井里。   她听见对方的惊叫,然后是一声闷响,有丁点的水花溅起来。   嘘了一口气,她看着井边惊魂未定的猫咪,还好,猫没掉下去。   “你以前叫大虫?”她抱起猫,有些不满的抽抽鼻子,“真难听,还是咪咪好听。你说是吗?”    妓院(一)楼梯   眼睛打的小瞌睡,又一次被屋中嬉笑shen吟的肉 ti chu碰声打断。听的多了,眼睛也就觉得和外头的猫叫春相差无几,见怪不怪了;就像无论什么肉,再白花花的好看,搁在砧板上,还是和猪肉无差。      四月的夜里,小花厅里还有些潮冷,裹紧了毛衣开衫,眼睛打了个哈欠继续睡。毛衣被洗缩了水,金盏菊不要了,撂给了眼睛,枣红色的羊毛,袖口绞了黑丝绒的滚边,虽然有些起球,但眼睛很喜欢。      柯小开是精力旺盛的人,每次他来,金盏菊都不得好睡,眼睛也是。明天早上刷马桶的时候,对门的阿青肯定会问:“眼睛,昨天又上夜班啦?夜班费有哇?”      以前柯小开也是给过门口蹲小班的小费的,但没给过眼睛,因为眼睛不会笑,给了小费也不说谢谢,就拿眼睛直楞楞看着,让人再没了兴致。所以,院里打小牌的时候,眼睛是不许进的,因为一张晦气的面孔。      眼睛知道院里的其他人都议论金盏菊,因为她总是留客过夜,一丝没有长三堂子的架子,西屋的潘楚怜更是嗤之以鼻的说:“到底是北面小班来的,一身sao气。”      金盏菊是北平来的,但老家是山东,有时候她会自己烙饼,卷了葱抹了辣酱发了狠的啃,吃完了,再一遍一遍嚼了茶叶漱口,漱的嘴唇都泛了白,才罢休。      孰贵孰jian,眼睛是不管的,因为这件毛衣,蹲小班的时候才不怎么冷,眼睛心里,还是感激金盏菊的。      门缝里有台灯的光溢出来,晕黄的,看起来很温暖,眼睛想,在屋子里面,即使tuo光了衣服,也不会冷的吧。      外头的厨房里有轻微的乒乒乓乓声,眼睛有些迷惘,是老鼠,猫?还是鬼呢?      清早伍阿姨才进厨房就哇哇大叫的时候眼睛已经在后门刷马桶,竹制的刷子像刮皮一样狠狠的刷,清水倒进去,和混的浊的一并流出来,淹没在弹咯路大小石块的间隙里,缓缓的被吸收着。      “又闹老鼠了吧?”阿青问。阿青是隔壁敷香园的,比眼睛大些,白瓷的脸盘喜欢扎两个辫子,显的脸架子越加的圆白,像个饱满的糯米团子。      “大概吧。”眼睛盯着有些褪色的红漆马桶上闪烁着的水珠子,莫名其妙的有些发怔。      眼前有一只蝴蝶飞过,金色的,还扇着半透明的翅膀,那么薄的翅膀,好象风一来,就要把它吹散了似的。      “阿青,”眼睛有些梗塞的问,“你看见蝴蝶了么?”      “什么蝴蝶?才四月,这么早还没有蝴蝶呢。”      我看见了。一个早上眼睛都有些不痛快的默默的咕囔。      柯小开一早就走了,金盏菊却是中午才起来,披了件厚的锦缎睡袍,毫不掩饰白皙头颈上刺眼的淤青,蓬松着头发懒散的晒太阳,说是嘴里淡,让眼睛去外头买荠菜的小馄饨。伍阿姨见她不吃自己做的饭,有些不快,但很快又忙碌起来,因为下午,潘楚怜有客。      眼睛回来的时候,把热腾腾的馄饨交给金盏菊,一个人偷偷的跑到旁边唆手指头,半路上她偷吃了一个馄饨,吃的很快,险些烫着了嘴,现在手指上还沾了点油腻的汤汁,已经干了,冷冷的腥咸。      北屋里传出琵琶声,声声珠玑。“又来了,”金盏菊白了下眼睛,“和弹棉花似的。”      眼睛却喜欢听,听不厌似的,因为听不懂,才觉得好听。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眼睛后面响起来:“弹的再好,没人欣赏又有什么用?”      “姆妈来啦。”金盏菊打招呼。      眼睛的头垂下去,对于十三玲珑,眼睛骨子里有股惧怕,从来聚春堂的头一日,第一次对上那双眼睛起眼睛就觉得害怕,因为那眼睛太大了,大的好象会把人装进去。      其实十三玲珑也觉得眼睛的眼睛很大,少有和自己眼睛一般大的女孩子,就那么死死盯着你看,又哗的垂下头,睫毛也长。于是就买下她做了讨人,当然,也是因为眼睛便宜。      “她叫什么?”十三玲珑掐着眼睛的大拇指在一纸契约上按下个鲜红的指印,眼睛瞧着自己的拇指,胭脂一样,偷偷的往嘴上抹。      “呃,”表舅打了个咯楞,“老板,这大名,我还真不晓得,小名,小名叫来金。”      “眼睛?”十三玲珑笑起来,“很好,以后就先叫着这个名吧。”      “姆妈,还有两个礼拜,裘纨素的聘期就到了吧。”金盏菊有些幸灾乐祸。      “恩。“十三玲珑点头,tuo了罩在衣裳外头的钩花马甲,举了手帕眼睛望着天,“中午太阳倒大起来,不像早上,倒热了起来了。”随即和身后的小先生小十三翡翠说,“你看,做什么事,都要有先见之明,你今朝穿了夹里的旗袍,现在肯定是热了。”      小先生噘了嘴,嘴唇很红,嘟的小小的,粉嫩好看的想让人啃一口:“姆妈说的对,谁会比侬聪明呢。”      眼睛有些羡慕的瞧着小先生穿着的粉色花骨朵金丝包纽的旗袍,是新做的,同是讨人,小先生的生活就快活的多,因为她是十三玲珑自小养大的,也许,还是亲生的。      “是热了,我去换件衣裳去。”小十三翡翠说罢就下楼去,眼睛瞧着她往下走,心里数着一,二,三,才数到三,就看到她直挺挺的摔下楼去,然后是一阵撕心的大哭。      怎么真的掉下去了?眼睛有点纳闷,而且木楼梯上的那个小坑是在第五格,这小先生,走路也太一蹦三跳了。      探眼去看,还好楼梯不高,人没摔坏,只是脸上破了皮,衣裳也钩了,眼睛心里暗暗的发笑,十三玲珑已经搀了她回房间,一路上责怪着她走路的不小心,翡翠哭的更大声,嘴里尽只叫着疼。金盏菊从楼下上来,也是止不住的笑,嘴里嗑着的瓜子皮,吐的更爽气了。      下午出局子的刑安娜回来,被小汽车送到门口,眼睛慌忙去接,凯丽二话不说把大包小盒的往眼睛身上一堆,就扶了刑安娜上楼。眼睛叹口气,跟在后头,凯丽是刑安娜带来的,和自己不同,除了刑安娜的事,她不管别的,也不听十三玲珑的指派,气焰也大,尤其喜欢对眼睛指手画脚。其实眼睛知道,凯丽并不叫凯丽这么个洋名,上次家里来人看她,眼睛偷听到的,人家叫她“翠花”。      “凯丽,倒茶。”刑安娜似乎很累,把洋装甩在一边,换了丝绸的绣花睡衣靠在藤睡椅上,凯丽正在放留声机,眼睛抱着一堆东西眼睛发光的跟着看,她喜欢这个金光闪闪会唱歌的大喇叭。      “戆站着干吗?快去给小姐倒茶!”剀丽气汹汹的对着她喊。      “哦。”眼睛慢慢摆下东西,指甲一路掐着暗绿色的印花墙纸往外厅走,周璇的歌缓缓的自大喇叭里转出来,咿咿呀呀的,很是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讨人:指被老鸨买断的JI女,一般从小买来,成为JI女后,收益都归老鸨所有,无自由。 先生:指和老鸨签协议的JI女,收益以分成来计算,一半一季度一算,在妓院期间的住所,膳食,佣人,由老鸨提供,不过,先生需要支付房租。协议结束后可另投别家。如果生意不好,欠了房租,必须还清,才能走人。逃走是没用的,因为当时的JI女都须登记在册。 此处的JI院指的是旧上海高级妓院,即长三堂子。长三堂子的规格一般是一个老鸨与几个先生搭伙,长三堂子的JI女,一般的工作是出堂会,文人官僚多有接触,多是交际花的角色。即使情 欲,也是沾带一些风月之气,与低等纯睡觉的窑子不同。 妓院(二)死猫   院子里有个秋千,是十三玲珑请人扎的,刷了白漆。小十三翡翠在上面挂着,破了的脸皮擦了红药水,换了一色的水蓝旗袍,白袜子布鞋,用绸带绑了两条长辫子,就这么闲散的上下荡着。眼睛在角落里眼巴巴的看,随着翡翠的上下摆动,觉得自己也好象在秋千上翻飞起来,一会离天这么近,一会又那么远;这秋千,夜半无人时,眼睛也偷偷荡过,但不敢这么使劲,怕声音太响,被别人发现。   三,四个衣装笔挺的男人经过,眼睛认得,其中一个,是潘楚怜的常客汪先生,他喜欢和潘楚怜下棋。   “吆,想不到这胭脂巷里还有个这么纯的女学生!”眼睛寻着声音看,说话的是个眉毛粗粗的年轻男人,脸很白,嘴唇很薄。下意识的皱眉,白皮肤,薄嘴唇,都不是眼睛喜欢的。   “你不认识吧,”汪先生笑着拍他的肩,“漂亮哇,这是十三岁就上过小报花名册的翡翠小姐,曲子唱的叫怪好听的。”   这时小先生已经站起来,点头向他们问好。   汪先生瞧见她脸上的伤,马上一脸关切:“小姐的面孔怎么啦?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讲给我听!”   小十三翡翠忙用手掩了伤口,娇嗔着回答:“有这么明显啊?是人家不小心碰的,被汪先生这样一眼看出来,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一群人哄笑,此时潘楚怜撩了门帘出来,笑盈盈的招呼:“老汪,来了就快进来了,小菜都要冷了。”   “老汪?”有人用肩膀杠了下汪先生,“叫的像侬屋里老婆似的。”   “第几个老婆啊?”   一阵调笑之后众人上楼,眼睛看见那年轻人回头朝翡翠拼命眨眼睛,翡翠依旧捂着受伤的半边脸,另外半边脸坨红着笑,待人走尽了,她的笑容也散了,依旧吊着在秋千上望天,眼皮都不动一下,死了一样。      这时,厨房里却炸了锅,小先生的眉毛动了下,依旧看她的天。眼睛小跑了去,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吓了一跳。   猫死了。   猫是伍阿姨前些天抓来捉老鼠的,很肥硕的大猫,今天一早却不见了,厨房也是一团乱。   猫被发现压在碗橱后头,血已经干了,头变了型,身体一团污秽,肠子挂着,黑的黄的。   “我说怎么这么臭呢。”凯丽捂着鼻子。   “哪个杀千刀的干的!”伍阿姨用报纸把猫包了,嘴里絮叨着诅咒,“不得好死的。。。。。。”   “侬!”凯丽一下目光灼灼的指着眼睛,眼睛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就是说你,你晚上后门关好了哇,讲不定又是哪个无聊的小混混搞出来的,哪天要是来个小偷那能办啊?”   “我。。。。。。”眼睛说不出话,吴阿姨狠狠瞪她一眼,说:“她会承认哇?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眼睛瞧着报纸里的那一堆,有些泪汪汪的:“我去扔掉吧。”接过来,捧着慢慢的往外走。昨天,还给这猫喂了吃剩的小半条鱼,它规矩的吃干净,刺剔的清清楚楚,吃完了自己洗脸,爪子绻起来,毛茸茸的,像戴了毛线手套似的,当时眼睛满足的站在旁边看,为什么满足她不知道,但这种感觉,很不错。      眼睛把猫裹了放到了河里,扑通一下沉下去,就没了踪影。忘了听谁说的,猫啊狗的,是要水葬的,眼睛很接受这个说法,她坚信水底是有龙宫的。回去的时候,夕阳把影子拉的老长,眼睛觉得心里涌着说不上来的悲哀。四马路会乐里已经有些红灯笼挂起来,像极了那个快要坠下的太阳。      半夜,绵绵的雨下起来,小十三翡翠发起了高烧。病来的突然,连夜来的大夫给打了针,到凌晨烧是退了些,但嗓子还是沙哑,鼻子呼呼的,只能用嘴喘气。   “姆妈,我难过死了。”翡翠嘟囔,指指头上,让眼睛给新换块冷毛巾。   “别死啊死的,触霉头啊。”十三玲珑打了个哈欠,“老娘为了你一个晚上都没好睡,眼睛,照顾好小姐,等会去煮点粥,弄的薄点,我先去睡,有什么事情叫我。”      眼睛听话的煮粥,上眼皮搭着下眼皮,才烧上火,就听见小十三翡翠在屋子里歇斯底里的尖叫,慌忙奔去,各屋的灯也都亮了。眼睛进门的时候,台灯幽白的光下翡翠正光着双脚在冰冷的地上跳,见了眼睛,像抓了救命稻草般的一把拽住:“好多,好多的蚂蚁啊!侬看看,快看看我身上有哇?快啊!”   眼睛把大灯打开,仔细的检查翡翠身上,即而摇头:“没,真的没。小姐,侬冷哇,我给你拿衣服哦。”说着就去床头拿外套,哪知刚刚才稳定点的翡翠哇的一声大哭,狠狠将她攥住:“别,别去,chuang上,好多好多蚂蚁!”   这时,各屋的人也都到了,十三玲珑气的跺脚:“我刚睡下,你们又折腾什么?”   小十三翡翠带着哭腔喊着:“姆妈,我床上,好多蚂蚁!”   “乱讲!”十三玲珑上前一把掀开被子,也呆了。许多的小黑点,在枕头的边缘蠕动着,似还有东西移动,定睛一看,竟是半块糖。   “你又在床chuang上吃东西了?”   “我没。。。。。。”   “还抵赖!”   “翡翠,你头发上好象有只蚂蚁。。。。。。”金盏菊大惊小怪的叫。   “啊?哪里啊?姆妈!”翡翠急的眼泪鼻涕都下来,手足无措的拉着十三玲珑。   “我看,哪里有啊?你就别吓她了!”   “天地良心哦,我刚刚真的看到。。。。。。”   “姆妈!”   “好了!”十三玲珑被吵的有些不耐烦,眉头紧皱,“我看你快点去洗个澡好了,眼睛去烧水,再把这床单换了,明朝伍阿姨来了再叫她帮忙消毒下。”   “姆妈!”翡翠还是紧张的摇她的手。   “还不放心啊,”十三玲珑的眼睛瞪起来,“不放心把头发剃光!”   见没事了,众人也就散了,此时十三玲珑忽然叫住了一直站在最外头的裘纨素:“裘小姐,还有两个礼拜哦。”   这时裘纨素已然转身要走,听见这话,恩了一声,走的更快了。潘楚怜紧了紧披着的风衣笑起来:“看样子,北屋要有新先生了。”刑安娜脚步顿了顿,既又往前走。倒是金盏菊接过话茬:“人还没走呢,你就起哄,再说了,这事体,与你何干?”   潘楚怜鼻子里哼了声,白了一眼就转身回屋。   “姆妈,”金盏菊靠在栏杆上,把手伸出去接檐上的雨水,“你看清明快到了,早上死了个猫,现在又是这个事,要不要请个师傅来去去邪啊?”   十三玲珑还未说话,紧偎着她的翡翠已经拼命的点起头来,被十三玲珑一个冷裂的眼神又吓得低下头去:“老娘有这么多闲钱么?都是大惊小怪!”    作者有话要说:四马路会乐里:解放前上海高级JI院所在地。 红灯笼:旧时JI院接客有挂红灯笼的习俗。 番外——女儿   有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乎你.其实每次回来,我并不想见到你,你的眼睛直钩钩的,太像你母亲。   你知道,你的母亲,瞧不起我。每次你抱着我送你的东西,无论贵重于否,都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如果当年你母亲,也有你这般的表情,哪怕是一次,我想我此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说真的,也说不出她哪里好,她是显贵之女,那又怎么样呢?倒台了,还不如我这个买卖人,何况,她是庶出。我真的搞不清她如此骄傲的来源,问也没用。她不喜欢和我说话,和你一样。   在床上,我不知道这样和你说是否妥当,但你要明白,父亲也是一个男人,如果一个女人,在床第之间,在我对她疼爱的整个过程里不发一点声音,不做一丝回应,你能了解,我的心情么?打她耳光,我是迫不得已,否则我会以为她死了,你母亲是个强脾气,打出血来,还是一动不动。这让我沮丧,你明白么?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才能打动她。   我总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她穿着耀眼的旗装,容颜恬静的立在她父亲身后,眼睛很大,像溶了的雪水,朦胧的透明。她很知礼的叫我叔叔,声音真好听,当时我就想着,如果能把她带回家就好了。   当时你外公刚刚开始做生意,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很多人不敢帮他,只有我,顶着诸多的压力帮了他众多的忙,我是你外祖父家的恩人,大恩人,你知道么?你母亲是个不懂规矩的女人,不晓得什么叫投桃报李。   她嫁过来的时候,双手被绑着,都勒出了红印子。我瞧着心疼,帮她松了绑,谁知她在喜堂上就扯了头盖疯了似的往外跑。这么多的客人,不是让我丢脸吗?我不是故意用茶壶砸她的,也不知这个茶壶怎么这般的不经打,这么轻轻一敲就碎了,我当时是气着了,真的气着了,只觉得头疼,你母亲是何时晕的,我真的不知道。   你和你母亲真像,一天比一天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但你比她好。因为,你对我好。   那次你第一次叫我父亲,你就这么直楞楞的说:“父亲,不是我。”或者你没看见,我端着杯子的手在颤抖,你叫父亲的神情,和当初你母亲唤我叔叔时是那么的相似,只是你更小,瘦弱的想让我把你握在手心里。   我知道,你杀了你姐姐。但你说没有,就没有。我不在乎众多的女儿中少了那么一个,只要,你这个女儿,还在我身边。你是她生的,你是你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东西。   你很开心我带你出门做生意,我也很开心,其实世界上只有我和你,就够了。   你的身体很软,比你母亲的还软的多,你在床上的表情也比她丰富的多,会疼的皱眉,会出汗,会喊叫。我很爱你,真的,我的女儿。   你十一岁,我送你一个蛋糕,这是个稀罕玩意,好容易才买到的,你却不喜欢,你说,你要上学。   我不喜欢你上学,因为怕你会走。你母亲也喜欢读书,那时侯,整整一屋子的书,书看的多了,就会长出翅膀,飞走了。但你喜欢,以至于不再理我,我很害怕,请了先生来家里教,我坐在一边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这几年,梦多起来,坐着也会做梦,我又看见你母亲,她牵着你,执拗的往前,不肯和我回家。   砖头拍上去,只一下,就倒了,血是深红的,渗到泥土里,是夏天,她穿着翠绿的旗袍,我觉得,她像一个碎了的西瓜。   我傻了,你也傻了,蹒跚着过去拉她的手,你是不能和她走的,你是我的。我忽的推开你,接着用砖头使劲的拍,拍的血水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却看清你的,你也抱着一块小砖头,拼命的砸一只青蛙,已经扁了,血肉模糊。你瞧着我,咯咯的笑,很大声。   我把你母亲埋了,带你去河边洗脸,你还死拽着那只青蛙,手指掰也掰不开,嘴里叫着:“扁扁,扁扁!”   有时候睁开眼,你母亲就仿佛在我面前,再一看,是你,你会捏着我的鼻子,也不顾先生在场,放肆的笑:“爸爸,你又偷懒了!”   这两天,我在想一件事,你的奶娘请辞了,她自你母亲嫁过来便服侍着的,又带过你,说实话,我真不舍得让她走,你说,要不要让她去跟你母亲作个伴呢?       妓院(三)角落里的女人   小先生的病经昨晚的惊吓一下子重起来,浑身没了力气,鼻涕浓的塞满了鼻孔,干了,剥下来,扯了嫩皮,鼻翼两侧血红,痛的嘶嘶的。   晚上的局子瞧样子是去不了了,十三玲珑差人送了信去,对方是老主顾,本地的乡绅,很通情达理的老头子,知道了,还叫人带了几斤水果给小先生以示慰问,但说晚上的饭局是已定的无论如何要聚春堂出个人去。   于是叫了裘纨素去,眼睛跟着,北屋的这位是许久没出过局子了,如今拣了小辈的漏子,脸上更不好看;金盏菊从二楼探出还敷着薄黄瓜片的脸,很大声的喊:“裘姐,出局子啊!”   刑安娜也正要出门,看见裘纨素,随口说:“裘姐去哪,我让小汽车送送。”   “不用,”裘纨素的脸一阵红白,“对方请了黄包车来接。”   “哦,是哦,是要来接的。”意识到说错了话,刑安娜的表情有点讪讪的。今天她穿了一步长到脚踝的花呢裙,大蕾丝花边的上衣,戴一顶宽檐的西洋帽子,头发是阔大的卷,而只穿了件窄身暗银色丝绒旗袍的裘纨素站在她旁边,连眼睛都觉得是有些寒酸。      黄包车的轮子咕咕的滚,眼睛很好奇的看漂移到后面的路面。今天真好,裘小姐让她也坐在车上,往常,她都是跟在后边跑的命。裘纨素不说话,脸转在另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睛不管,只希望时间过的慢些,目的地再远些,好让她在这车上待的时间更长些。      吃饭的都是本地人,很热闹,裘纨素浅浅的笑,被灌了几杯,又被老头子拉着唱了小曲。琵琶拨的咚咚的好听,老头子很满意,乘着酒性附在她耳边说想留她下来。按理说裘纨素不是小十三翡翠这样的清倌姑娘,又欠着十三玲珑的约钱,留宿一夜或者就有了个常客,与她而言是个翻身的的大好机会,但想了想她还是以身体不适拒绝了。老头子脸上一阵红白,但也没有强留。裘纨素出来的时候,已经近九点了,比起房子里面的热火朝天,外边的空气是凉冰冰的。   摸了摸脸,有些酒气的烫。   恍惚间她看见那个男人,就站在她对面,模糊的脸,忧郁的看过来,仿佛又在责怪,她喝多了酒。   嘘口气,她知道,一切都是幻象,揉揉眼睛,火辣辣的。   天上云层很厚,重的好象要掉下来。她看见青白光路灯底下背对着她蓝布衣裳的小姑娘,影子拉的长长一截。她蹲在那,身子绻的小小一团,头几乎垂在地面,手上不知攥着什么东西,在毛糙的水泥地面上来回划着,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眼睛吗?”她探声问。   女孩子唰的转过头来,灯光下脸色惨青着白眼白黑眼珠的冷飕飕看过来,裘纨素吓了一跳,她从未注意,眼睛挂着大眼睛的小脸是如此瘦削的。   眼睛见了裘小姐,很开心的笑,牙齿森白的。她等了许久了,实在无聊,十个手指甲都挫完了。      出局子的地方离孩子寄养的人家不远,裘纨素止不住心头的思念想去看看。   眼睛跟着她,在一人阔的棚户区弄堂里穿梭。裘小姐进了人家,眼睛照例在门外候着,唆着手指头巴巴的看着敞开的低矮窗户里裘纨素抱着的小囡,尿布裹的很厚,脸有些春,仆仆的红。   眼睛看着小囡,嘻嘻的笑;小囡发现眼睛,止不住的嚎。   出来后,裘纨素不说,眼睛也不问。裘小姐给了几个铜板让她买盐津枣,眼睛欢天喜地的收起来,摆在兜兜里,路跳着走,铜板在口袋里碰撞着发出零碎的叮咚声。      还是个小孩子。裘纨素默默叹口气。想当年,谁又不是小孩子?      晚间的会乐里,远远的一条红灯笼,蜿蜒的燃着,似着了火般。黄包车过敷香园,瑰丽玲珑的门庭下边,眼睛捺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窝在角落里。昔日的一把交椅,如今的提轿娘子,得了肺痨,赶出来,却是没地方去的,留不下,走不得,花自落下,昔日的恩客也皆成了流水,连影子也不见了的。   裘纨素暗自叹息,叫眼睛下了车,在女人旁边劝着:“还是走了吧,沈家姆妈是何等的人,你比我清楚,等等叫了相帮来赶,你的面子哪里过的去?”   女人费力的笑笑,脸色苍白:“谢谢裘先生了,我和你不同,我是讨人,哪里还有地方去呢。”   听到这话,倒是眼睛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看去,朦胧灯色下女人的面孔模糊,一只淡金色的蝴蝶像坠下的落叶,飘呀飘的就徘徊在她的额角发间,煞是好看,眼睛莫明的屏着呼吸伸手去捉,捋到的,却是一撮枯乱的头发。   女人有些抱歉的笑,话已有些喘:“我的头发很乱是吧,好些天没梳了。”说着话就猛烈的咳起来,忙去手帕捂了嘴,一只手挥着,叫裘纨素她们离的远些。   不知怎么眼睛听着这撕心的咳嗽声心就跳的厉害,心里想着的是她这么拼命的咳下去,眼珠子会不会掉下来呢。   这般想着,就扯了裘纨素卯足了劲的往聚春堂走。裘纨素被推搡着,心头是一阵恍惚,想着的,却是别看眼睛个子小小,力气倒是满大的。       妓院(四)豆酥糖   十三玲珑在灯下做帐,算盘打的劈啪响。其实,满可以寻个识字的帐房先生,但她喜欢自己来,早些年,十三玲珑是读过些书的。初出道的时候,她被相帮扛在肩头,一身素白绸牡丹花的衣裳,往马路上一站,拿剔透的眼神瞟一瞟,底下便有满当当羡煞的眼睛瞧着。   当年于先生拼了命的要将她讨了去,也是因为她看起来实在是书卷气太浓厚,一颦一笑,哪有半分胭脂花巷的影子?简直,就是一朵清莲啊!这样的女子不救出火坑,天下岂能再有大丈夫?   男人就是这样,喜欢逞一时之勇,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十三玲珑想着,有些发痴的笑,指间的卷烟已将燃尽了,这一笑,余灰啪的抖落,散开,烟消云散。      四月,快入了夏,刑安娜的聘期也要到了。这位女先生倒着实是块生钱的宝,不像裘纨素,明就是个吃不起苦的身子,偏要吊着清高的命;但十三玲珑晓得,留她不住,瞧她的阵势,倘若不是做了调头就很有可能自立门户。若做了调头还好,天天给她开小房间小汽车接送的可不是个小家巴气的主,到时候摆台面可以狠赚了笔再放人;怕只怕她另单过去了,那好先生就变成了强对手,烦恼人不是?   无论怎样,新先生是必要请了的,这种事,眼法要准,下手要早,否则,好人都给别人先领了去,只剩的些残羹剩菜或是天价压死人的主,自己的堂子还吃饭不吃?   十三玲珑思 索着请新先生的事,安娘姨披了件开丝棉的对襟衫在她身上:“晚了,好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否则眼圈又要黑了。”   安是十三玲珑做先生时就跟在身边的阿姐,一晃许多年了,很多人事改变,只有她还在身边。   十三玲珑眯着眼睛靠在她肩上:“有时候看着你,觉得好象还在安乐轩的时候。”   “那是你看的不仔细,现在我眼角纹都出来了。”安温和的笑,扳正了十三玲珑的头帮她按摩。   一股无来由的舒服自安的手心缓缓传自十三玲珑的全身,她有些快活的哼哼。   “小姐。”   “恩。”   “我带了卤汁豆腐干给你。还有,坟头都长了草,我拔干净了,字都用红漆描了。”      眼睛在看月亮。   今天真好,没有客人,因为,今天是清明。   按理说,清明是多雨的,但今晚天却是尤其的好,云都没有,月亮钩子一样的挂,眼睛把头左右的晃,好象这钩子也晃起来似的。   过道里裘纨素在烧纸,不知是烧给哪些人的,但一定有敷香院那个肺痨女人的。   白天黄探长带人上了敷香院,闲了无事的人都凑上去看,却是让人去认尸的,那个女人,跳黄浦江死了。   眼睛不确定昨晚是不是看见了鬼,如果鬼是那个样子的话;裘纨素却一下子呆了,茶杯硬生生砰地磕在桌角,裂了。   眼睛盯着看那些小的灰烬在蓝的红的火焰里翻转舞蹈,火光后的裘纨素阴沉着脸口中念念有词。   一时间有些迷惑,眼睛似乎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小蚊子正在往火堆外边钻,黄的,点点的,是虫子,又像蝴蝶,一闪而过,再仔细一瞧,仍是灰烬,什么都没有。   又给你逃了。眼睛喃喃自语着,继续看她的月亮。      口袋里有块豆酥糖,整齐阿叔给的,晌午他和安娘姨从乡下回来,每个人都分了,但眼睛不舍得吃。舔过了,甜甜的粉,眼睛小心的再包起来,怕手脚重了,捏碎了它。   整齐阿叔新从乡下领来的小相帮,叫阿三头的,瞧她这样,好心的把自己的那块给她,眼睛舔着舌头看看,没要。因为,不熟。      一只小老鼠从身旁经过,眼睛屏气不动,只余光紧盯着,忽然双目圆睁两手一张呲的一声露出了自己的两颗小虎牙,老鼠吱了一声,嗖的就没了踪影。眼睛满意的拍了拍手,一回头,阿三头在厨房门口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   猫死了,换了阿三头夜里值班。眼睛向他做了个鬼脸,嘴里哼了声,扭头跑回屋子睡觉去了。    妓院(五)一窝小老鼠   院子里的樱花树开始冒出花骨朵,嫩的粉白,像婴儿的ji肤。没人的时候,眼睛会偷偷的摇那树干,三朵两朵的摇下来,婉转的落,心头就兴奋无比,捂着嘴巴闷笑。   裘完纨素已把北屋腾出来,搬到了一楼的下处,契约已到,钱却还是欠着,走不了,于是除了帮着做些活,每天还跟着整齐阿叔在各个茶肆和鸦片馆转着候客。沦落至此,她的心早已凉了。只盼着早些收场,带着小囡做个浆洗阿姨也好。老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现在也是自己洗衣服,因为叫院里的阿姐洗,也是要给钱的。      夜里有些燥热,屋子里金盏菊眼波妖娆,媚声媚气哼唱着闵南语的小调《十八摸》,不知道哪里学的,倒也似模似样,柯小开一只手搭在她开襟丝袍内□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猛的朝她屁股上一拧,嬉笑着说:“侬这个女人,骨子里都是骚的,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混进长三堂子的,你去叼根烟,路灯底下一站,和野鸡有啥两样?”   金盏菊一脚蹬开,嗔笑着:“你这样说我,你又是好货色了,嫌我骚,你别来寻我呀,我大门一开,有的是人进来,稀罕你呀!”   柯小开(口甲)了一口茶,一把搂她过来,头埋进胸口里,嘴巴唆上去,手已经在衣服里揉搓:“死女人,脾气还这么大,说不得你了呢!”   金盏菊挣扎着有些低喘,衣裳滑落下一半,胸脯在灯下一片雪白,毛孔也看的清楚,粉红的□已经若隐若现,她嘴巴一弩,让眼睛带门出去。轻轻合上门,里面已是一阵啃咬之声。眼睛走出去,樱花正灿烂,□一样,摇曳在夜晚的春风里。      今天晚上还是比较安静的,刑安娜和潘楚怜都出局子,小先生发热后又莫名其妙的起了疹子,多日了也不见好,哼哼着,不能出门又不让挠,整日里哀声叹气。晚间的药送去又被她打翻,哭着嚷着的喊苦,十三玲珑也烦了,让安娘姨按了脖子径直的灌,好一会,才嘤嘤抽泣着安静下来。如今屋里灯已灭了,应是睡了。   厨房里隐约的有亮光,眼睛跑了去看,却是阿三头执了根蜡烛杵在里厢,刘海平平,脑袋圆圆,怎么看,怎么像个黑皮瓜。   “你在干吗?”眼睛立在门口细声细气的问。   阿三头指指锅台,招手让她过去。   眼睛忐忑的往里走,待看见锅台上的一堆小东西后大吃一惊:“这是什么东西?”她指着草窝中一团吱吱蠕动着的东西问,“是活的?”   “恩,是小,老鼠。”阿三头有些得意的看着眼睛张大嘴巴的反应。   “这么小?是老鼠?”眼睛不可置信的把头凑近了看,小着心用手摸了摸,急忙抽回,“是热的,软的来。”   “你怎么找到的?”   “早上我和阿叔找到了老鼠洞。阿叔本来让我扔了它们的。”   “是你没扔,藏起来了?”   “恩。”   眼睛第一次有些崇拜的仔细看了眼阿三头,又从袋袋里掏了豆酥糖捏碎了想喂老鼠,阿三头笑:“这个它们不吃的。你自己留着吧。”眼睛也笑起来,随即问:“那大老鼠呢?”   “呃。”阿三头不说了,眼睛低了头,目光盯着小老鼠:“别担心,我会养你们的。”阿三头瞧着她信誓旦旦的表情,又呵呵笑起来。   两个人正在讨论把老鼠窝安在哪,外边大门开了,眼睛把中指放在嘴唇做了个“嘘”的手势,赶过去迎。   是裘纨素回来,不搭理人,脸色铁青的直往里走,啪的就甩手关了屋门,却不开灯。整齐叔面色讪讪的站在门口,动静大了,安娘姨披了衣服出门看,问着:“怎么了这是?”   整齐阿叔朝她摇头:“轻点,今天在燕子巢〈注:指泛指鸦片馆>碰到个瘪三,被打了。”   “是哇?”安娘姨一惊,“要紧哇?是什么人啊?”   “问过群芳花萼楼的老板了,没什么背景的,就是个土混混,陪他抽了几口不行,硬要渡烟,裘先生不肯,一言不和一脚就给踢下了床铺。”   “那,伤的要紧哇?”   “踢在腰上,她不说,我也不知道严重哇,但我看脸色都白了。”   “是哇?打的这么重?这个男人狠的!”金盏菊不知何时只穿了件抽丝的吊带内衫倚在二楼的扶栏上看着,声音夸张的洪亮,“我就讲,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话是说给屋子里柯小开听的,他已在唤她。   眼睛看着裘纨素房间那扇黯淡的门,一层浅黄的光缓缓的笼罩覆盖,远远看去,像是凝聚成一个欲进不得的人形,郁闷徘徊,犹豫着是否要抬手敲门。    妓院(六)疯了   连着两天,裘纨素都不出门,饭也不吃。十三玲珑坐不住了,让吴阿姨出面插了腰扯了嗓门立在门口骂:“当自己少奶奶啊!阿拉此地不是供养祖宗的地方哦!自己什么身份,要拎拎清爽哦!想立贞洁牌坊就不要做这行!”      安娘姨扮白脸,耐着性子的劝:“裘先生,你是何苦,作践自己是最划不来的。”      凯丽在一边看热闹,笑嘻嘻的说:“是呀,也没什么的,做这一行的,就是裤子被扒了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又不是黄花大姑娘咯。”刑安娜在正厅里刚接了个电话,听见这话,皱着眉出来叫了凯丽回去。      原来不仅仅是被打这么简单,裘纨素当场还给扯了短裤,屁股露出来,被倒拖着走。整个群芳花萼楼的人都瞧见了,当日整齐阿叔顾及她的颜面不说,但第二日还是传进了院。      又吓又哄的半天,还是没动静,屋子里的十三玲珑跑出来,气汹汹的喊:“你再不露面,我马上叫人把门劈了!”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裘纨素披头散发,眼皮肿着,眼神木然,皮肤白里泛着青,嘴唇裂了小口子翻着皮,一丝血色没有,身子摇晃着站立,也不说话,只带着几丝疲倦盯着十三玲珑看,看着看着,眼光就凶起来,牙齿咬着颤抖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呼声。      “你,干什么?想吃人啊!”十三玲珑后退一步,声音却更大,“这副怪样子,想吓跑我客人啊,你还想让我这里有生意哇?都不晓得当初怎么相中了你,饭要吃的,福要享的,事体不去做的,现在这个样子,是给我脸色看啊!”      安娘姨这时已经上去扶住了她:“好了好了,做啥委屈自己啊,看这脸憔悴的,快点洗洗吃点东西,我等等给你弄点皮蛋瘦肉粥好哇?”      这一搀扶,裘纨素的身子一软,眼泪就哗的掉下来,眼睛躲在后头,看着整个身体笼罩在一片黄晕光色里的裘小姐,轻轻的问阿三头:“你看见哇?”      “什么啊?”      “裘先生变黄了。”      “恩,脸色是不大好。”      晚上阿三头等门,潘楚怜出局子一般都不过夜,十一,二点的也就回来了。靠在樱花树下等,天不算冷,阿三头等呀等的就睡着了,忽然觉得嗖的一缕凉风就掠过了脖子,迷糊的睁眼,却“妈呀”吓的一个踉跄趴下了。裘纨素双手握着一柄斧头,左右凭空挥舞着,嘴巴里嘶嘶的发着怪音,樱花树上已被砍了一道口子,阿三头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的脖子。      听到声音的整齐阿叔跑出来,看见这阵势也吓了一跳,望着四处发狠乱砍的裘纨素和阿三头面面相觑。      “怎么办啊?阿叔?”阿三头躲在墙角喊:“裘小姐是不是中邪啦?”      除了小先生,各屋的人都出来了,十三玲珑急着叫:“又怎么了?她疯了吗?有客人在呢。”      金盏菊正和新搭的胖客在床上热火朝天,听到响动,也抬头叫了门外边值小班的眼睛去看,眼睛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院子里,裘纨素一斧子正好在她头顶划过,众人一阵惊呼,眼睛只见到一个亮晃晃的影子一闪,一时间傻了。此时门却开了,潘楚怜衣着光鲜的进来,裘纨素掉转的斧头一下子正砍在门框上,用的气力大了,卡在裂口里,裘纨素抿着嘴唇拔呀拔,潘楚怜惊讶的看看斧子再看看裘纨素,脚一软,竟昏了。      趁这个时候,整齐阿叔一把上前抱住裘纨素,她的力道却是出奇的大,拼了命的挣扎,脚用力的登,整齐阿叔几乎捉将不住,嘴里喊着:“阿三头,快来帮忙!”      愣着的阿三头哦了一声就冲上去,眼睛却在众人的一阵屏息中冲的更快,啪的一声手掌拍在裘纨素的脑门上,说来也怪,刚刚还急于挣脱的裘小姐,却头一歪就势倒下了,再一看,呼吸平顺,竟是睡着了。      安娘姨忙去扶摊软着的潘楚怜,回头问着:“眼睛,怎么回事啊?”      “恩,裘小姐,像和我阿娘一样的,半夜里会自己起来,早上醒了不记得的,每次我都这样拍下我阿娘的脑门心,一拍,就继续困了。”眼睛手脚比划着讲的一本正经。      “你是说,夜游症?”十三玲珑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安娘姨却已经在叹气:“这事体怎么搞啊,生这种怪毛病,老早不见她有啊?      “那我不晓得,”眼睛张着无辜的大眼睛说,“我阿娘是因为阿姨死了以后才这样的。村里老人讲是臆症。””      “臆症?”凯丽吐吐舌头小声说,“那,就是神经病咯?”      “嘴巴多来!”刑安娜呵斥她。      十三玲珑却不响了,看着整齐阿叔把裘纨素抱进房间,吩咐了句:“整齐,晚上看紧点。”      眼睛继续值她的小班,瞌睡却没了,一直痴痴不停的笑,胖客正一口咬在金盏菊的□上,她痛的呲牙咧嘴的还不忘大声问:“眼睛,外头啥事体啊,一惊一乍的?”      “没事!捉老鼠呢!“眼睛笑的合不拢嘴,心里想着她的小老鼠,五只,用米饭和每天刑安娜喝剩的牛奶喂的,胖多了。 妓院(七)打雷张大嘴   整个上午裘纨素就在院子里抱着把琵琶闲坐着,也不弹,只根根弦来回无聊的拨,嘴巴里咦咦喃喃的不知言语着什么。知道昨晚情况的都离的远远的不敢靠近,金盏菊大剌剌的把头伸出来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指责两句,抬眼看见十三玲珑神色阴郁的立在檐子底下,眼睛一转笑一笑又缩了回去。   十三玲珑也这般盯看了裘纨素一个上半日,最后揉了揉发昏的眼睛走过去,俯 xia 身 子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姆妈?”裘纨素转过头,眼神涣散着笑,像是看着十三玲珑又仿佛不是,“你挡着她了。”   “什么?”   “她,你挡着了。”   “谁?”十三玲珑左右看看,“我挡着谁?”   “敷香院的付水晶,你看不见么?”   “胡说八道!”十三玲珑惊的一跳,气极败坏的朝她一推,人跌下来,琵琶掉在地上,但裘纨素只是模糊的笑,趴坐在地上,也不起身,一本正经的看着十三玲珑:“真的,姆妈,你都踩了她的脚了!”   “你!”十三玲珑一个耳朵狠狠打过去,“滚回房间去!”   裘纨素也不躲,着实的受了这一掌,脸马上肿起来,却还是笑,爬起来,嘴巴里嘀咕着往房间走,声音虽低,十三玲珑却一字一句听的清楚:“水晶,回房间了,敷香院你进不得,我的房间是可以去的。。。。。。”无来由就觉得冷,十三玲珑看看天,厚实的云把太阳遮起来,似乎一下子就暗沉了,风刮起来,要下雨了。      眼睛在后院忙着收衣裳被单,一大早拼了力洗的,她可不想再洗一次。风吹的树叶沙沙的抖,沉甸的云大块大块的漂移过来,越加的阴,远远还有隆隆的雷声,眼睛手脚并忙的加紧,一抬眼,发现阿三头也在帮着收,默契灿烂的笑,阿三头的脸红起来。   这个时候雨落下来,迅速的大,大颗大颗的斜着砸,地面立刻湿了,两个人抱了一大堆已跑在屋檐底下,有迤俪的闪电,爪子一样撕裂着天空,眼睛着迷的看,一个雷下来,阿三头马上说:“张大嘴巴!”   “为什么?”眼睛好奇的问。   “张大嘴巴,耳朵就不会给雷公收去,我阿爷说的。”   “哦。”   “你不怕吗?很多小姑娘都怕闪电打雷。”   眼睛摇头,眼神有些痴迷:“这么漂亮,怎么会怕?”      雨来的磅礴,收的也迅速,天湛蓝一片,院子里水气迷蒙,隐约有七彩的颜色闪烁。   一场雨后,樱花被摧残散落了不少,花落了,晚生的叶子却也长了不少,很多的雨珠挂在碧绿的小叶子上边,眼泪一样新鲜。眼睛折了片,含在嘴里嚼。阿三头问:“什么味道?”   “甜的。”   阿三头也采一片放在口中,却啪的吐掉,拼命啧嘴:“苦的来!”   眼睛哈哈的笑,后面的一群人跟着笑。原来是汪先生又带了一帮朋友来寻潘楚怜,有人拍眼睛的肩膀:“侬这个小阿姐,年纪噶小就会骗人啊!”   眼睛抬头,是上次的那个粗眉毛,头又低下去。      来了一大帮人,眼睛忙着端茶倒水,一帮男人海阔天空的聊,说的大半是眼睛听不懂的,潘楚怜摇了把象牙骨的小扇子,梅花图案的贡缎紫色滚边高开叉旗袍把她的身材凸显的很好,她的头发很多,很干净的一把抓梳了髻,别了支和她的五官一般的,小小巧巧的绿翡翠簪子,靠在凳子上不声不响含着笑的听,适时的不深不浅插上两句。   小菜上上来,一个年轻男人嘴里塞满了满脸堆着笑:“潘小姐这里是顶好的,每次来都有我喜欢吃的小菜。”   汪先生笑了揽她:“她么,是顶贤惠的呀,你们只要来过,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她都记在脑子里的,聪明的来。”   “好了吧你,”潘楚怜甜甜的笑,“把我讲的噶好,也不知真心假心!”   “天地良心哦!我对你有多用心,在坐都晓得的是哇!”汪先生拍胸保证。   满座一阵起哄,有人喊着:“这个我证明的,老汪一直说的,把你当老婆的!”   “哼,”潘楚怜娇嗔,“你们都一伙的,肯定帮他的咯。”   “好,”汪先生趁了几分酒气,取了指头上的祖母绿金戒指塞在潘楚怜手里,“这个哦,我家祖传的,我家子婆也不给的,现在我就给你,大家做证哦,我对她好哇!”说着一口亲在潘楚怜的面颊上。又是满堂哄笑。   粗眉毛此时说:“等等做啥?搓麻将好哇?我们七个人,差一个满两桌,再叫一个好哇,潘小姐,要嘛你去叫了上次看到的翡翠小姐来好哇?”   “咦?”汪先生笑起来,“小李,你倒满惦记的嘛!”   粗眉毛的脸红了:“没呀,我就是随口说说,我们不是缺人嘛。”   潘楚怜脸色闪烁了下:“她啊?还是不要去叫了吧。”   “为啥?”   “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满身满脸的红点子,现在被关在房间里,不给出来的。”   “是哇,噶吓人啊。。。。。。”      眼睛端了水果进来,一帮人还在研究要叫谁,刑安娜不在,潘楚怜又说金盏菊是北方来的听不懂上海话。   “而且不懂规矩,老喜欢讲粗话的,别说你们文化人,我都是吃不消她的。”潘楚怜说。   “那怎么办?总不好叫你们老板来啊!“   “叫这个小阿姐!”粗眉毛一把扯过眼睛。   潘楚怜看着连连后退的眼睛:“她?我们自己打牌都不叫她的,她霉的很,站在谁后头谁要输钱的!”   “是哇?”粗眉毛蹲下来,仔仔细细的研究:“是满美的啊!”   众人皆笑:“小李,噶小的你也不放过啊!”   “不要乱讲哦,小姑娘害怕的!”   眼睛恍惚看着面前一堆闹哄哄的人,头一抬,却是潘楚怜目光凛冽的(目秋)着自己:“她不会打。”潘楚怜摸着眼睛的头,精致的脸贴的很近,“是吗?”   “对,我不会打。”眼睛望着离自己那么近的狭长明眸里,幽现的寸寸凉冷,点头说。    妓院(八)蛤蜊油   裘纨素的手很漂亮,指甲没染颜色,却各个似贝壳一般的色泽,柔胰柔胰,说的就是这样的手了。   这如玉一般的手码牌,两桌又成了一桌的,四人打牌四人参谋,整桌男人的眼睛都火辣辣盯着看,十三玲珑找了裘纨素来凑桌,潘楚怜不好发作已经一脸愠色,见的这样,冷笑一声说:“大家注意力集中一点好哇,打牌呢,魂灵头都飞啦?”   汪先生听了笑起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潘楚怜抿了嘴的咯咯直笑,小李嬉笑着问:“潘小姐笑的噶开心,有啥好事体说出来大家也乐乐呀!”   “阿拉讲讲体己话,你们搀和啥啦!”汪先生做势喝道。   潘楚怜却笑的越加收不住,喘了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老汪就是讲了这两天燕子巢的花边新闻给我听。”   汪先生的神色有些诧异,旁边的人却催促的问:“什么新闻啊,这么好笑?说来听听啊,老汪也是的,单讲给你听,重色轻友也太明显了!”   这时候一脸只观着牌的裘纨素却咬着嘴唇神色不安起来,噌的一下站起来,不顾旁人的竟然一手甩了凳子低头就跑出去了。   全部的人都呆了,汪先生一拍桌子:“这算啥事体?也不讲一声,就这样跑了?”   潘楚怜忙着安抚:“大家对不住哦,她这个人脾气一直不好的,而且。。。。。。”她顿了顿,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小李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看不出啊,人长的倒满秀气的嘛。”   边上一个略胖的中年人却跳了起来:“你家姆妈怎么找个这样的人来,也太不给阿拉面子了!”   “好了好了,大家看我的面子,当她没来过好了,今天的果盘我请好哇,算我陪不是了行哇?”   一阵义愤填膺的你言我语,也算在潘楚怜的巧声劝慰下歇了气。眼睛出来端果盘,看见裘纨素房间的门半掩着,悄悄进去,裘纨素靠在床头发楞,看过去她被那一层沙沙的光晕笼罩的更厉害了,密密麻麻的小点子蚊子一般覆盖着,眼睛恐慌的揉揉眼睛,小台灯光底下,还是一个冷清的裘纨素。   “裘先生。。。。。。”眼睛怯怯的探问。   裘纨素叹口气。   “裘先生,”眼睛鼓足了勇气的继续问,“你的手,真好看,大家都喜欢。我也想像你一样。”   裘纨素有些讶异的看过来,顿了一会,笑起来:“眼睛长大了,知道要漂亮了。其实很简单,我是弹琵琶的,容易伤手,所以习惯睡觉前涂了蛤蜊油用手帕包起来睡,时间久了,皮肤也好了。”   “哦,谢谢先生,”眼睛挠挠脑袋,“可是,我没蛤蜊油呢。。。。。。”   裘纨素打开柜子,取了个贝母样的小盒子递给眼睛:“我这还有,这个你拿去用好了。”   眼睛捧了小盒子看,凑近了闻闻,很香,兴奋的笑起来:“真好闻,裘先生你待我真好!”   开心的揣了蛤蜊油往回走,走了两步眼睛又停下来:“裘先生,你的脸也好看,姆妈老这样说。”   裘纨素怔怔的看着小姑娘蹦跳着越跑越远的影子,楞楞的出了神。      晚上裘纨素睡的安稳,整齐阿叔门口守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也回去睡了。早上伍阿姨从外边来,一进厨房又是一阵破锣嗓子的尖叫。   裘纨素一 si 不 gua的睡在冰冷的石板地上,ru 头 在微冷的空气里像两朵揉皱的小花,浅浅的红,警惕的耸,两朵花的中央摆着把菜刀,被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   阿三头冲进去看见女人的身体马上红了脸,安娘姨拿了被子给她盖上,刀是整齐阿叔抠了半天她的手指才抢下来,然后扛了进屋,整个过程,裘纨素都没有动动眉头,睡的死死的。      醒了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帮着洗了衣服扫了地,上午还在院子里扑蝴蝶,裘纨素笑的自在,眼睛在后面浇着沿边的一排盆花一边指挥:“这里,那里!”   金盏菊靠在栏杆上笑,她今天心情好,打起毛线来了,手势满熟练的,天蓝色,起了头又拆,再打,再拆。   “加紧,扑到了哇?”她在上头跟着轧闹忙。   安娘姨见了,笑着说:“裘先生今天心情满好,干什么哪!”   “扑蝴蝶,你没看见吗?这么多,飞的多欢快啊!”裘纨素的笑容花枝灿烂。   安娘姨一呆,满院子看看,哪里有一只蝴蝶的影子,眼色不快的扫向眼睛:“你也跟着瞎胡闹!”眼睛的头迅速的垂下,只盯看水壶的水丝丝的洒。   安娘姨转头又笑起来:“裘先生好歇下了,看满头的汗,我去给你拿手巾哦。”   “谢谢娘姨,拿两条啊,还有水晶呢!”裘纨素神色温和的看向一处地方,“她陪了我玩,也流了不少汗的。”   安娘姨觉得寒毛飕飕的,口中答应着,却脚下生烟的溜的快,金盏菊在上边笑的放肆:“娘姨,吓着啦!”      十三玲珑有点咳嗽,潘楚怜刚走,心里闷气的很,安娘姨捧了糖梨水来,她一手推开。   “好歹吃点,现在咳的还不厉害,拖下去可就不知道了。”   “是啊。”十三玲珑眼色紧紧的,“是拖不得。”   “你是说,裘小姐?”   “裘小姐?哼,”十三玲珑不屑的呲嘴,“小门小户出来的,还是嫁过人的,到了我这里,倒当起大小姐来了,没见什么进帐,倒把客人全得罪光了!这样,你加紧给同乐店的老胡说说,让他给个价。”   “她现在这个样子,卖出去不好吧。”   “留在这里更不好,我此地又不是开善堂的。只要脸蛋还在,老胡那里是不管别他的。”       妓院(九)碎玻璃   天色还未完全的沉,远处房檐的下边就悬起了硕大圆淀的月亮,铜脸盆似的,重的像要掉下来。   眼睛掐着手指头,今天,是十五还是十六呢。   有客人来,是来的正巧的,恰是晚饭的辰光,生客,西装笔挺,带着两轮满月一般的金丝边眼镜,压在鼻梁上,重的像要掉下来。   眼睛想,带眼镜的,多是潘楚怜的客人吧,招呼着的阿三头也这样想,模棱着就往西屋领。男人这个时候却站住了,正掀帘子扭着屁pi股搂着柯小开的金盏菊也愣在那,只一瞬间,两个人,都似乎惊讶的张了张嘴。然后,擦肩而过。   柯小开新娶了老婆了,这两天的晚饭总是回家吃,照例是送到门口,依依不舍的咬耳朵,放肆的笑两声,一巴掌拍在金盏菊的屁pi股上,一溜烟的走。   “夜里早点过来哦!”金盏菊靠在大门上懒洋洋挥着手。   男人在楼道里默默无言的看,眼镜片上闪着光,看不见眼珠子。   金盏菊上楼,似乎有些疲惫的低着头进屋,男人也悄悄跟进去,一边忐忑着的阿三头这才反应过来,高喊了一声:“南里,有客来啦,上茶啦!”   眼睛端了茶碟进去的时候,金盏菊正坐的端正的叹着气,这是眼睛第一次听见她叹气,不由看了一眼,却直见到她眼睛里泛了的泪花了,手颤了颤,险些翻了茶。   “我现在在南京就职了。”男人抿了口茶,说话声音不大,却温和的好听。   眼睛喜欢这样的声音,觉得极了像小时候村子里私塾先生的,退到门外头的时候,特意的走的慢,想多听两句。   “我父亲他们,都好。”男人本就说的有些犹豫,又被金盏菊干脆掐断:“这些事,我是不想听的。”   “。。。。。。我,找你找的很辛苦。”   “。。。。。。我离开北平前,听说你结婚了。”金盏菊低着头削苹果,抬起头凄然的笑,“你看,我每次削到一半,总是要断的。”   男人不再说话,骤然取了削了一半的苹果来吃,金盏菊一手握着刀,一手拎着果皮,眼神有些茫然,一下子转过来看到还立在门口的眼睛,瞳孔蓦的缩了缩,手中的刀刷的就顺势丢出去,眼睛吓的往后一跳,回头就跑,背后已是金盏菊的一阵咒骂:“吃撑啦,傻站在哪,没看到客人啊,小菜不晓得上讨打啊。。。。。。”      晚间柯小开来,男人便走,临走还给了眼睛小费。柯小开斜着眼睛看着男人出门,撩了金盏菊的头发绞在指头上问:“哪里新搭识的小白脸?”   金盏菊恼了似的撇了头:“你算什么东西,管的倒多!”   头发一把就被扯住抓紧,柯小开贴着她的脸吹气:“你说我是什么?”   金盏菊被弄的疼了,想也不想细长的鞋跟一下就踏在柯小开的脚面上,柯小开痛的呲了牙,猛的狠狠一把推了她,啐了口唾沫:“biao子!”   金盏菊的身子碰倒了椅子直直的撞在一人高的着衣镜上,整块镜子随着她一起坠落,轰然的碎裂声。   眼睛慌张的跑进来,正赶上柯小开推门要走,“滚!”柯小开的眼睛红红的,眼睛下意识的避,身后赶来的整齐阿叔却拦在后头:“柯少爷不好走!”   “你看我好走不好走!”划了整齐阿叔的手柯小开就往前冲,却又被他的另一只手不露声色的搪住。   “柯少爷,闯了祸就想这么溜啊,这可不是你家里!”十三玲珑步步上的楼来,嘴角笑着,眼睛却瞪的浑圆。   眼睛已经把金盏菊扶起来,有几块小的碎玻璃扎进了luo 露的手臂,鲜血淋漓,见十三玲珑来了,金盏菊刚刚惨白的脸色一沉马上开始撕心裂肺的嚎,举了满手的血就要冲上来:“没良心啊!杀千刀的啊!”   安娘姨啧啧的喊:“流噶许多血,快不要动了,平常看你们蜜里调油,好的和一个人样的,这如花似玉的,你哪能下的了手!”   金盏菊被按在凳子上,依旧眼泪如雨的流。十三玲珑皱了眉头:“柯少爷,你是不是觉得阿拉聚春堂里的先生是好欺负的,和家里老婆一样的打?”   整齐阿叔叹口气:“侬也应该晓得,我们正经做生意的,顶讨厌碰到伤害先生的客人,隔壁遇见这样的,早就打了电话叫警察了。你和我们金先生,看着是长情的一对,今朝这样子,真是伤了她的心了。”   金盏菊不住的叫着痛,柯小开已有了点悔意,却抹不开面子,立在当中,左右不是。   安娘姨适时的笑笑:“我看大家都消消气,我去请医生,柯少爷先到楼下坐坐?”   柯小开有些迟疑,但还是跟着十三玲珑下楼,泪眼朦胧里的金盏菊抿嘴笑了笑,又有一笔赔偿到手,医疗费,营养费,到自己手上,应也有不少。   医生是不需要的,眼睛扫玻璃,金盏菊拔玻璃,扎的深,拿眉毛镊子夹住,嗖的抽出来,一小股的血顺着飙,嘴里叼着的香烟一口按下去,略微的烧灼感,扬起丝丝的小烟。眼睛看着都觉得钻心的疼,小心翼翼的问:“金先生,疼么?”   金盏菊的嘴唇已没了血色,难得笑的不那么妖娆:“不疼,很久,没这么舒服了。”即又看着眼神还颤颤的眼睛,吼了声,“你噶空啊,房间整理好啦?”   眼睛慌忙低眉顺目继续扫,大玻璃小玻璃,整齐不整齐的边缘闪烁蓝绿的光,处处的破裂里处处掩映了破裂模糊的景象,一瞬间里眼睛在这一片狼籍的碎裂中看见了金盏菊,仔细一看,那么清楚的,居然每一块上都有,一个个,支离破碎的金盏菊,横着,竖着,头是头,脚是脚的躲在这些染血的裂片后面,嘴唇鲜红的,不知是胭脂还是喷出了血。惶然的抬头,正看见香烟pi 股咝的压在最后一个伤口上,血掩盖在一片灰烬里,停止不流。    妓院(十)新先生   小十三翡翠将整个脸浸在面盆里,眼睛在水里眨着,看见汩汩的气泡。   整齐阿叔从乡下讨了草药偏方后,她就抵死不吃那苦涩的煎药了,或是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草叶真的有效,敷了几次后,红疹倒真的褪了,留下些浅浅小小的印记,上了粉,不仔细,也看不出。   扶着脸盆架子,她想起来,一只手去够毛巾,头却给一股力气猛的一按,啪的栽到盆里,十三翡翠不促防的一个踉跄,手臂一磕,水哗的外溅,扑了一地,小先生自己也呛了水,抹了脸不住的咳,眼前的潘楚怜jin 不 住的笑:“翡翠妹妹心思重的,我走到你后头啊不晓得!”   翡翠咳的说不出话,脸通红的,扭过身子不理,潘楚怜拍她的背:“被吓到啦?好啦好啦,是我不好!”   小先生眼泪也咳出来,推着潘楚怜就往门口走,啪的关了门,潘楚怜噔噔的敲:“妹妹,真的生气啦,我好心来望望你的,噶开不起玩笑啊!”   阳光透过缕花的窗户格子透进来,在床头映上好看的图案,十三翡翠喝水压着咳嗽,缓了些。一只手搭在被子上,软软的,手指的影 子 xiu长。心头一动就做了个孔雀的手势,三只手指为冠,仰仰脖子,抖抖羽毛,翡翠笑出了声。   几年以前的夜晚,每天的功课之后,窝在 chuang 上,就着油灯的朦胧,手影似乎是唯一放松的游戏,兔子,狐狸,狗,鹿,许许多多的小影,她们都模仿的惟妙惟肖,那个时候,是笑做一团的。   如今,只剩自己了。      下午是个大日子。新先生要进门了。眼睛一大早就开始打扫。围栏上都扎了红绸子,裘纨素老早待的房间也重新粉刷,家具都是崭新的,眼睛把新置的厚丝绒窗帘束起来,鸡毛掸子又细致的扫去了星点灰尘,满意的舒了口气。   据说这位新先生是十三玲珑花了大力气请来的,不是平凡角色,安娘姨早就关照,半点怠慢不得。阿三头也早早的在大门口候着,红毯鞭炮都准备好了,就等辰光到了。   下午新人还没到,迎贺的客人就已经来了一批,人手不够,伍阿姨特地找了两个别家的娘姨帮忙,隔壁的阿青冲眼睛吐舌头:“这个先生排场大的!”眼睛忙里偷闲的笑笑,一回头却发现阿青又跑到门口阿三头那边嘀咕去了。   今天各房的先生都打扮的漂亮,初愈的小先生也出来了,头发披着,仅仅用一根蓝绸带子箍了头,却水灵灵的动人。   十三玲珑穿了白丝绸的对襟长衣,刺绣的几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丹似画上的,熨贴的漂亮,眼睛明亮,若非有了点年纪,势必艳压群场。   金盏菊的手伤还没好,倒裹的严实,长衫长裤,身体长,眼神也长,瞟一瞟,便有大把的视线迎过来,她便慵然一笑,像树枝上摇晃着的一只熟透的桃。潘楚怜睨了,从鼻子里哼了声,手中的扇子依旧幽雅的扇。   刑安娜给聚春堂面子,推了今朝的局子捧场,她怕热,穿了件水色的灯笼袖连衫裙,把头发挽的高高的,客人里似有几位她也熟识的,闲适的攀谈。凯丽立在她身后,笑嘻嘻的看着眼睛忙里忙外。      两点钟,小汽车准时到,鞭炮也热烈的放响,大门口火盆的小焰在小风里忽悠着,红毯沿大门一路的铺进了正厅,门外门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眼睛也好奇的探头观望,车里走下一个娉婷的小姑娘,年纪和小先生差不多,手里提了一个大箱子,阿三头想帮着提,她却笑着摆摆手,执意自己拎着。   还有行李吗?眼睛有些疑惑,不是昨天就载来了么?   十三玲珑笑了上前:“小阿姐来了?你家先生呢?”   小姑娘的声音脆脆的:“在后头,耿二少爷偏要开了跑车接小姐过来,小姐说没坐您的车,让我说声对不起!”   “那有什么关系,洪帮的少爷接我们新先生过门,是给聚春堂赏脸了!”   人堆里发出一阵唏嘘声,眼睛心里也有些惊讶,原来这个满好看的小姑娘只是跟着的阿姐,还不是新先生的庐山真面目, 而那个耿少爷,看众人的脸色,也不是个普通人。   后边传来汽车喇叭声,却是一连来了三辆,从旁边小报记者频繁的拍照速度来看,都应是面上数的着的人物。最后是一辆敞蓬跑车,车上的男女均带了阔边的蛤 蟆 黑眼镜,女的裹一条薄纱的丝巾,穿的却是条西式蓬摆的红色大开领的束腰裙子,手上却执了中式的捧香,此种中西合璧倒也少见,凯丽低声说了句:“怪里怪气。”新来小阿姐的漂亮眼睛马上直直地扫了过来,脸上却还是一团和气的。那边男人已很体贴的开门扶新先生下车,在她的白色高跟鞋触地的一瞬间,鞭炮和照相机的卡擦声又同时的响起来,整齐阿叔的声音淹没在这一片热络里,但依旧扯足了嗓门的喊:“新人进门啦!”       妓院(十一)魔术   散落的炮仗纸屑红悠悠的在地面盖了一层,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气息,沈容倩用手帕挥挥,怂怂十三玲珑:“玲珑,这趟能请了她来,你福气大的。”   十三玲珑笑的轻快:“福气不福气,日后才晓得!你家敷香院生意噶好,我再不弄个撑门面的,就要卷了被头回老家了!”心里却是无比爽快的,本来这尊菩萨,是不怎么会轮到她这聚春院的,自己的堂子在上海名气是有,也还没到数一数二大过天的地步,若不是偶然遇见一面之缘的洪帮大少,偶然晓得了这朵颜倾西子湖畔的万人花,洪帮老二的新宠在找靠上海的新码头,好话说了一堆,承诺许了不少,让他牵线搭桥,才终于有了今朝的水到渠成。所谓运气来了,真是搪也搪不住。   两个人皮笑肉静的聊,在主桌上坐定,今朝沈家姆妈是来做人客的,等签契约的时候当个见证,却还是带了隔壁的两个先生来,肖凰和柳月来安静的坐在沈容倩的右手边,环肥燕瘦,秋色平分。那边的底下人已经排了一行,一一接过小阿姐递过的红包,躬腰齐声说:“谢谢新先生赏饭!”   小姑娘也伶俐,弯腰回礼:“我是跟着小姐的阿姐,名字叫冬冬,以后就请各位阿叔娘姨多关照我了!”   “小阿姐好说了!”   这时候,新先生从屋子里换了旗袍出来,在一边吃香烟的耿少爷抛了吸剩的半根就迎上去,搀了她下楼。这时候眼睛才终于看清了这位先生的长相,金盏菊很白,但她更白,面粉一样,如今被大红锦缎的旗袍一衬,越加的明显;太阳下的眼珠子和头发都呈现琥珀的颜色,像洋人又不像,但轮廓却是如此分明的,也如此好看。   她略仰着头一路依着扶手下来,各桌的客人都已经站起来,一派安静,见她进了香,接了安娘姨手中的茶碟一饮而尽,尘埃落定,十三玲珑才清清嗓子开口:“各位,这就是我们聚春堂新聘的温琦小姐,想必,大家都久仰大名了!”   已经有人带头拍起手来,待温琦给十三玲珑进了茶,接了红包,签了契约,客套几句,接着就端了酒杯开始桌桌敬过来。   潘楚怜撇撇嘴,扯了小十三翡翠叨叨:“你看,噶早就开始敬酒了,用的着噶着急哇,我那个时候,敬茶是要磕头的,你看她连腰也没弯一下。”   小先生不说话,夹了一口菜,摆在嘴巴里慢慢嚼。   眼睛忙着撤盆上菜,裘纨素留在厨房帮忙,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碗也打破两个了,站在一边发愣,伍阿姨白了几眼又忙了炒菜。   眼睛推推裘纨素:“裘先生,你要出去看看哇,外头老闹忙的。”   “不了。”她摆手,眼睛望见她的眼睛里有两片黄叶子隐约落下,又没了神色。   “我累了,回房间了。”裘纨素甩甩湿漉漉的手默默的往外走,伍阿姨直摇头:“真是吃闲饭的!”      外间是一派热闹景象,十三玲珑满意的看着温琦像一团温暖的恰到好处的火,四面顾及,穿梭来去,笑语连珠。   潘楚怜喝了口酒,咳嗽了两声:“今朝老酒辣的。”   金盏菊挤过来笑:“不是酒辣,是你舌头辣吧。”不等对方发作,指指门口,“你家老汪来了,知道今天新人来,怕你这旧人脸上不好看,来捧你场了!”   潘楚怜一阵窃喜,忙站起来迎,却看到老汪已经在主桌和十三玲珑打招呼,温琦款款微笑的立在一边,一屁股又坐下,仰脖就喝了一杯。   “你嫌酒辣,还喝啊?”翡翠也看到了汪先生,还看到了一同向他们走来的小李,搡了把潘楚怜:“潘阿姐,来了啊!”   潘楚怜坐定,笃定的夹菜,恢复了一贯的慢丝条理:“晓得了。”      菜香酒暖,美女在侧,大家的心情都很爽快,这时候不经然的一阵急促凄苦的琵琶声就传了进来,而且越弹越急,大有弦断才罢之势,一瞬间的寂静,十三玲珑脸色一变,安娘姨已经走出去。温琦在一片沉寂里扑哧一笑,声音软软的:“会乐里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不知道是哪个琵琶弹的噶好的,我是没这个本事的,不过小把戏还会一点,我就变个西洋的小魔术,大家赏脸看看!”   “好!”底下一声叫好。   “啊吆,吓我一跳,”温琦捂了胸口嗔怪,好看的嘴唇妩媚的弯曲,“我还没变呢,不过噶大一声好,在今朝这个日节〈沪语:日子>,倒是给我一个大吉兆,等等我变好,可要和你好好吃一杯,希望我今后,借你的金口,在此地天天更加好!就是刚刚没听清,讲这句话的,到底是哪一位啊?”   “是我!”“我!”下头一阵喧闹哄笑,气氛又热络起来,温琦朝十三玲珑笑笑,见姆妈满意的点头,又不忘朝了下头正吃了酒望自己的洪二少眨眨眼,对方向她举了杯,笑的柔 qing mi 意。   这时只见冬冬从刚刚那大箱子拿了一大块的布和一根小棒子出来,眼睛捧了一盘鱼,也探在门口聚精会神的眯了眼睛仔细看,正面反面,什么都没有,盖上,啪的一大束花就变了出来,这还不算,新先生手指一叠不知怎地这花束从根茎便给齐齐削断,向上一抛,所有的花骨朵呼的向了座下人群四方洒落,几个年轻的客人笑闹了便去争抢,底下更是掌声如雷。眼睛张大了嘴呆站在那,怎么会呢?仔细看了,没见到剪子绞刀之类的啊?怎么断的呢?不可置信的就要去揉眼睛,却忘了手上还落了盘鱼,眼见就要落地,旁边的整齐阿叔眼明手快的接住,仅有些汤渍洒在了地面,眼睛心有余悸的拍拍心口。   “傻囡,想什么啊,噶不当心!”   眼睛捧了盘子 mi 眯 的笑的开心。   “笑什么啊,快去做事情了!“整齐揉揉她的头发,黄黄的头发,发质干枯。    妓院(十二)指甲划过黑板   天气愈见暖和,聚春堂的生意也像这逐渐上升的温度,每日的门庭若市,十三玲珑的心情好起来,给每人都置了两件夏装。   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熏的人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冬冬把黄杨木柄的铁熨斗搁起来,将熨好的最后一件丝织衣裳小心的挂在衬了海绵的衣架子上,轻手轻脚的摆进柜子。昨天的局子散的晚,温琦还在里厢困觉。眼睛在小花厅匍匐着身子努力的擦地板,冬冬出来喝茶,看着眼睛洗了发白的蓝褂子,顺口问:“你哪能不穿新衣裳啊?”   眼睛抬头,有些艳羡的看看冬冬新衬衫上小巧的印花图案,十三玲珑给她的就是一般的粗布衫,哪有这么好看?咽了口吐沫,低头笑了:“呃,我衣裳不多,有新的,不舍得穿的。”   “那就放着?明年你就长高了,要小的!”   “不会,”眼睛一本正经的摇头,甩了擦布在水桶里,有几滴黑的水珠蹦出来,眼睛细心的用手抹了,舒了口气,再卯足了力气拎了桶往门外走,大太阳光底下又回过头来冲冬冬裂了嘴巴的笑,脸很瘦,嘴巴很大,“不可能的!”   冬冬有些异样的看着眼睛的小影子,歪歪斜斜的走,阳光花花的耀眼,闪烁在眼睛的头顶芯上,有丝丝的亮线跳跃,冬冬看见,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一头枯萎的头发里,竟夹杂着白发了。      安娘姨端了稀饭进裘纨素的房间,她正蒙着被子睡的朦胧。前几天起裘纨素开始不认得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照十三玲珑的意思,每日的饭里都给搁了药,让她好好的睡,别又弄出什么乱子。老胡来过了,价钱是压了又压,总算谈妥了,明天来带人。昨天送饭的时候,裘纨素痴痴呆呆的拨琵琶,安帮她梳梳头发,一根两根的往下掉,不由的叹气:“好了好了,等离开了,你也许会好点。”她说这话时裘纨素手中的弦似乎顿了顿,即又混沌的拨。   轻带上门,门上的锁头已加了两把,安看见眼睛立在樱花树下,朝自己这边张望:“怎么了?”   “安娘姨,”女孩子走过来,有些同手同脚,这是买来时就带着的毛病,叫改了多次,有时候却还是犯糊涂。近身扯了扯锁,小姑娘话说的有些奇怪,“锁不牢靠。”安愣了愣,戳戳眼睛的额头:“小孩子家家乱讲点啥,事体全做完啦?”      这个晚上所有的人都很疲惫,每个房都有客人,潘楚怜牌局的客人刚刚送走,温琦房里的也散了,阿三头领着道的往外头走,正赶上刑安娜回来,又招呼着眼睛领进去。再有半个月刑安娜的契约也到期了,十三玲珑正有意找她谈,但她太忙碌,日日有局,这几日都是十一,二点的进门,眼神倦怠。   “大概是要自立门户了,用劲力道的赚贴己。”闲暇打小牌时金盏菊如是说,上次受伤的地方手腕的一处疤痕还是明显,被她用一只金灿灿的手镯搪住,到哪里都是金光闪闪,当然,手镯是柯小开送的。眼睛晓得,金丝边眼睛也来过,还带来舶来的香膏,说是可以去疤的,但是金盏菊就是不用。   “人家后台硬的,阿拉都不好比的。”小先生插了句,笑着摸牌。   “后台?”潘楚怜腾开只手扇扇风,她是极怕热的,这样的天气,扇子已经不离手了。“后台大的早就洗手做太太享福去了!还蹲在会乐里啊?”   “哎,”十三玲珑皱皱眉头,“你们打牌专心点好挖,看清爽哦,我,糊了哦!”   眼睛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啪的打死了叮在脚背上的一只花脚蚊子,大概是去年的蚊子,这么早就出来了,硕大的很,尸体贴在手心里,黑皱皱一团,有猩红的血从肚子里挤出来,眼睛笑笑,抓抓脚上的包:“到底是吸到了,死了也不冤枉了。”      早上起凯丽就开始拉肚子,一整天的窝在房间,没跟着出局子。眼睛右手拎过包,左手引着刑安娜上楼,过道里的灯泡莫名其妙坏了,晚上客人太多也来不及换。眼睛招呼着:“小心点啊,刑先生。”   刑安娜嘴里应着,今天多喝了两杯,有点醉意朦胧,头有些沉,用手撸撸,忽然觉得脚背也是一沉,居然看见一个黑色的毛状物体在脚上噌的掠过,悉悉梭梭的瞬间消失在黑暗里,温凉的感觉一逝而过,脚背的皮肤一下子绷到收紧,心里更是像指甲划过了黑板般,呲牙裂嘴的别扭,刑安娜“啊”的失声尖叫,蓦的后退,险些跌倒。   “怎么啦?”眼睛慌忙的过去扶。   “你,,,有没有看到?”刑安娜拼命的跺脚。   “什么?看到什么?”眼睛瞪大了眼睛。   “一个东西,,,,“刑安娜心有余悸的指着地面。   “什么东西?”眼睛仔细望了一圈,又眨巴了眼睛看着刑先生:“什么也没有啊?先生是不是醉了啊?”   “眼睛,哪能啦?”整齐阿叔在门口喊。   “没事,先生有点醉了。”眼睛回答,说罢上前扶着刑安娜,细声细气的安慰:“我看先生还是上楼吧,水早就烧好了,你洗好澡快点休息,明天就会好的。”   刑安娜被搀着懵懂的回房间,闭着眼睛靠在床头,头持续的疼,阿斯匹林就着冷开水灌下去,心口飕飕的冷。眼睛小心翼翼的帮她脱鞋子,嘴里说着:“先生要小心身体哦,脚都有点肿了。”说话间,不慌不忙的抹去了鞋面上的一丝淡淡血痕。       妓院(十三)脸   眼睛很沮丧,早上就落起分外大的雨,中午小了,却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有大堆的衣服,看样子是洗不成了。   这样郁闷的天,一帮先生聚着打小牌,收音机里袅袅的小调缓缓的钻。冬冬在廊口绣花样子,阿青陪沈家姆妈来的,立在边上看,袋袋里的葡萄干,一粒粒的往嘴里塞。阿三头用叶埂子编了许多小蚱蜢,送了一只给眼睛,这才使得小姑娘的心情好一点,把小蚱蜢在枕头底下藏好,眼睛蹦跳着也来看冬冬的枕头样子,绣的含苞莲花,苏州女人,不分大小,真多少会这一手。粉色的丝线柔和,像刚出笼寿包上的那一点红尖,眼睛呼的看见一只轮廓朦胧的蝴蝶扑楞着翅膀就蹲在上边,又是那只总也捉不住的黄蝴蝶,心之所向的伸手就过去抓,冬冬笑着腾开她的手:“没绣完呢,不好碰的,线要变了色的。”   眼睛有些忐忑的看着那只蝴蝶,黄色晕染的翅膀像厨房里灯泡上的一层油,似乎挑衅的扑扇,忽然就嗖的散了,化做无数小小的光点,晃晃悠悠的往破碎的雨水里冲,唰的不见了踪影。   去哪了呢?眼睛的嘴巴微微张着,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茫然间就觉得伤心,这种情绪,堵在眼睛的嗓子眼,无来由的慌,想哭,却干涩的落不下眼泪来。      “啊!!!!!”一声裂心的嘶叫,安娘姨的的魂魄也似乎叫散了,在这个胸闷的天气里,所有的人都震了震。   “哪能啦?”正在摸牌的十三玲珑皱了眉头的探出头。   “没,没啥,”安娘姨手忙脚乱的锁着裘纨素的门,一路小跑了来,瞧见众人皆望向自己,干笑着缕了缕用刨花水整理的一丝不苟的发髻,声音涩涩的:“为啥都望着我,我头发乱啦?”   “娘姨,你大白天见鬼啦?叫的人魂灵头都没了!”金盏菊嘬了口茶,又丢了颗话梅进去,她的口味重,按潘楚怜的话说起来,全是上不了台面的怪癖。   “都怪这鬼天气,看样子是要入梅了,砖头地是潮气的不得了,害我差点跌一跤。”安娘姨看一眼十三玲珑,头靠过去,似乎看她的牌,凑在耳朵低低讲两句,十三玲珑讶异的抬头,脸色闪了闪,又低下了面孔,头没再抬一下。      牌局在继续,安娘姨立在十三玲珑后边,无声息的看。眼睛在外边,也无声息的看,纵是隔着摇晃的雨帘子,但只要仔细的看,拼命的看,还是能看的清楚,裘纨素那扇无声息窄窄的小门外边,那个恍恍惚惚的徘徊多日的人形影子,一闪一烁之间,终于手舞足蹈欢天喜地进去了,想进去的,就一定会进去,再多的锁又有什么用呢?眼睛叹口气,摇摇脑袋,忽然觉得眼珠子疼,拼命地揉,眼睫毛给揉进去,更加钻心的难受,泪汪汪的睁不开。阿青帮忙裂着嘴咝咝的吹,冬冬掏出袋袋里的玻璃小镜子递给眼睛:“你看看,全是红血丝。”   小镜子放在眼睛的手心里,圆圆小小的很可爱,眼睛没有这样的小玩意,没仔细看眼珠子,倒细细的打量起这小镜子来,红的小塑料封皮,翻过来,有花好月圆的图画印纸镶在里头,看了又看,才心满意足的还给冬冬。   “还难过吗?”冬冬问,眼睛笑咪咪的摇头。      屋里厢十三玲珑又赢了一局,她立起来搡了个懒腰,抬头望了天色,雨仍是淋漓不尽的下,皱了皱眉头,吩咐安娘姨:“本来约了老胡夜间来的,这个天过来不方便的。叫个人去说下,缓缓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安娘姨对上十三玲珑的眼睛,思索了下,“我马上就让阿三头去跑一趟。”   潘楚怜嘴巴无声的做了裘小姐三个字的口型,金盏菊心照不宣的笑,沈容倩洗着牌的催促:“大家接了来啊,还在兴头上呢。”      晚间雨水终于褪了,但天气依旧潮闷,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聒噪,大概真的是进了梅雨了,眼睛的小屋子本来就不透气,这种气候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身上汗津津的。爬起来,眼睛往院子里走,想着外头兴许还可以吹吹风。风是一丝没有的,连叶子也不曾抖一下,眼睛的心却抖起来,缩在阴影后边,眼神顺着一路飘过去,整齐阿叔和阿三头,正抬了个麻袋蹑手蹑脚的往大门外头走,阿三头明显的有些慌张,脚步踉跄,整齐不停的嘱咐他轻点。眼睛的胸口紧紧的,她知道麻袋里是什么,那个模糊的黄影子,正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的坐在麻袋上。   我什么都没看见。眼睛想,回去睡觉。      眼睛看见裘纨素,还坐在她的房间里,背对着,一个冷清的背影。   她一蹦一跳的跑过去:“裘先生,你给我的蛤蜊油用完了。”   “哦,我这里还有,都给你了,反正,我用不着了。”裘纨素的声音软软的,两个手伸出来,递给眼睛一个小贝壳。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好看的手指了,只剩两个血肉模糊的肉团团,脸呢,脸也一样,象一块没啃完的肉骨头。   “我很难看吧。”裘纨素问的有些悲哀。   “很好看。”黄影子在一边回答,眼睛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会讲话的。   眼睛哭起来,哭的很大声:“裘先生,我想帮你忙的,真的想帮你忙的!”   她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梦,但还是抑制不住,因为,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妓院(十四)风波 (上)   安闭了眼睛,心里却是清醒的,帐子外头有悉唆的声音,是整齐回来了。   整齐爬到床上,安有些下意识的别过身,手里的蒲扇扑棱几下:“都办妥了?”   “恩。丢到黄浦江了。”   “小姐关照,明天你跟阿三头先回乡下避避。”   “晓得了。”   扇子轻轻地扇,一瞬间有些憋闷的安静,不多久整齐浅浅的打起呼噜,安揉着太阳穴,在这种熟悉的呼吸里也沉沉欲睡。手忽然被握住了,一种熟悉的柔软的体验,迷糊之间,安莫名的叹口气,却一下子清醒了,心底不住的泛着冷,浑身的热汗像凝成了冰,直射到头顶来。因为害怕,连睁眼睛也变的极其干涩而艰难,眼皮重的像铅,在犹豫之间,还是一丝一丝支撑开来。一只手,准确的说是一只断手,切口非常整齐,不见一丝血迹,正无限温柔的匍匐在自己的手腕上,安看见的同时,手也似乎同时发现了,像被窥探到般,安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紧张,只几秒的辰光,弹跳着像五只脚爪般的手指,仓促地消失到蚊帐外边了。安没有动,心却要蹦出来,浑身是瘫软的,声音也发不出,耳边整齐的呼噜那么的清晰,她甚至怀疑刚刚只是一场梦。   把两只手团的紧紧的,缩在细线毯子里,安想着快些睡着,胸口却像被投进了石头的湖水,涟漪一圈圈的扩大。   找来了,还是找来了。安喃喃着。   但究竟是谁找来了,她也说不清,当年那么多的手手脚脚,她哪分得清,是哪一个呢。      一早起来,眼睛红着眼眶,把肥嘟嘟的小老鼠放生了。   回来的时候,整齐阿叔正领了阿三头出门。   “没睡好啊?眼睛噶红?”依旧是习惯的揉她的头顶,关照着,“乡下有事,阿拉回去几天,你好好做事体,别又挨打啦!”   眼睛没躲闪,头重重的点,心里却毛毛的。   弄堂里清早的太阳底下,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的,眼睛看到阿三头又回过头来,仿佛对自己挥了挥手,阿青在旁边拎着马桶刷,也一并看着,直到他们拐出了弄堂。眼睛转身回屋子,也准备准备开始刷马桶。      马桶每天这样刷,日子还是一成不变的过,直到有一天,警察来了。   妓女失踪不算什么大事体,但程序还是要走的,戴官跟着师傅走进聚春堂大门的时候,温琦和刑安娜都正要出局子。   “两位,不好意思,因为有人报了案,所以麻烦暂时等一歇,阿拉要依例问些话。”贾正清皱了皱眉头,但话讲的十分客气。   温琦愣了愣,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矮小的中年男人。   刑安娜已经走到小汽车门口,为难的对了司机笑笑,也不说话,司机下来,跟贾正清面无表情的耳语几句,贾正清神情一凛,挥了手让他们走。冬冬看了,礼貌的欠身:“长官通融下,我们先生也有急事。”   “再急也要等等!”戴官不明白两个漂亮女人为什么走了一个,只觉得无论如何的剩下一个也不好再走了,否则师傅的脸面也没有了,对着比自己小的漂亮女孩子,脸虽红着,警察的气势倒是十足。   “听口音两位是南方的吧,阿拉上海不比外地,警察问案是正事,不好随便通融的,我也晓得您是有局子,阿拉尽量抓紧时间,不会耽误太久,您体谅了。”贾正清瞪了眼毛愣愣的徒弟。   温琦脸色沉了沉,对冬冬使了个眼色,转身进了正堂坐下来,让眼睛砌了一壶茉莉香片,喝上的功夫,其他人也陆续聚集出来,冬冬挂上电话,笑盈盈地立到温琦后边。   一瞬间见到大的小的许多女人,戴官有些眼花缭乱,贾正清扶了扶眼镜,开口:“有人报案,你们这里,失踪了一个妓女。”   十三玲珑疑惑了下,很快的扫了众人一眼,心下沉了沉,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警察,坐定在正位上,礼貌地笑笑:“长官讲的,我不明白。”   贾正清探究性的看了眼丰韵尤存的十三玲珑,十三玲珑今天穿鼠灰的丝锻旗袍,定型水把头发捋的根根黑亮,没化妆,唇色淡了,就显的眼睛尤其的澄亮,安静的坐在那里微笑,宛如一个大家正妇。      贾正清有一时间的错谔,戴官却已经有些傻了,他才满十九岁,今天只是当差的第三日,就直截了当的进了四马路。这些在母亲阿娘嘴巴里嗤之以鼻的烂女人,一个个容颜静好的伫立,这些面孔,不管怎么看,都应是美好的。一个高挑美艳的,还不时的朝自己挥着手帕,那份招人,惹的戴官都不敢看,那一边,是一阵娇笑。   师傅推了他一把,戴官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脸烧红起来,遮掩似的掏出记事簿和钢笔,手竟然是颤抖的。   一杯茶推在他面前,应该很烫,腾腾的热气奔进了他的眼睛,抬起头,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正盯着自己,干瘪的脸,硕大的眼睛,就那么直呆呆的看向自己,戴官像被看穿了,喏喏地拿起杯子灌了一大口,真的很烫,啪的杯子就砸在地上,戴官被烫的直吐舌头。   安娘姨敢忙倒了杯凉开水递上去,接着就去拎眼睛的耳朵:“真是笨的要死,做了噶许多日子倒个茶都不知道冷热!”   眼睛耳朵被拎着,疼得有些呲牙裂嘴,眼珠子却骨碌骨碌地转,看看戴官,再看看贾正清。   贾正清看着咕嘟灌凉水的徒弟,眼神里充满了不满,几个妓女都抿了嘴的笑,今天的台真是摊足了。   询问之下,失踪倒是有的,也不能算是失踪,只是个妓女逃走了。   “她生意一直不好,到现在还欠了伙食费,我是个良心好的,睁一眼闭一眼也就算了,谁晓得她倒捞了院里厢的东西逃掉了。”十三玲珑讲述的平静,但脸色是痛心的。   “啥辰光的事体?”贾正清问。   “好几天了,人跑掉了,房间里好带了跑的东西都带了。”   “等等看看房间,”贾正清吩咐戴官,“记下有什么损失。看来不是失踪案,这是夹带私逃了。若是这样,倒没什么关系,户籍什么都在的,跑也跑不了多远,若找到人,拿走的东西多少也能拿回一些。”   十三玲珑婉然笑起来:“长官讲的是,我们小市民的,哪有长官想的周详,不过这位长官倒是面生,我记得老早这一片是黄探长管,没见过你啊,侬贵姓啊?”   “哦,我姓贾,刚调过来,现在顶他的职。”老早姓黄的给人捅死了,贾正清心里想着,嘴巴上客套着回答。   “那是贾探长了!”十三玲珑站起来揖了揖,,热络的笑“阿拉这里,看了表面风光,明白的内情的都晓得,只是些无依无靠的苦命人,所以以后,若有要仰仗探长的地方,还请多多帮忙!”   “好说好说,是老板看的上我了,”贾正清腔面的笑笑,“能帮的上的,我肯定帮,方便的话,那我们就进去那房间看看。”   “方便,怎么不方便,”十三玲珑笑着,眼睛又一扫,“眼睛,领两位长官去裘小姐以前的房间!”又细细嘱了安娘姨,“等歇,拿些上次带回来的碧螺春,给这个探长带回去。”   贾正清领了戴官往里走,金盏菊她们打了哈欠也要散了,上午,总是困觉的时候。   这时候只听一个娇美的声音轻轻响起来:“这位贾探长,你还没讲,我可不可以走了?”   贾正清回头,是温琦。   “小姐有事,当然可以走了。”   “呵呵。”温琦笑的冰嘶嘶的,将茶杯啪的搁在了桌上,十三玲珑也疑惑的看过来,只听温琦冷冷讲道:“你倒是有意思,说要问案,事体再急也不让我出去,我坐着等了半天,一壶茶也喝光了,也没见问我一句话,如今又莫名其妙的可以走了?我晓得,我们小地方初来乍到的,当然比不过你们大上海的,想怎么怠慢就怎么怠慢!就连个黄毛小子,也好对了我喊!”   贾正清怔了怔,解释着:“小姐好象误会了。。。。。。”   温琦却直接打断:“我可没误会,同样出局子,有人做了小汽车一溜烟就走了,我好言商量也不成,偏要留到现在,是,我是外地来的,也没来多久,要后台没后台,要场面没场面,所以不能通融,天生就要比人家矮三截?受这种欺负活该!”说罢,竟闷头号啕大哭起来,冬冬也跟着一并的流眼泪。贾正清和戴官僵在中间,左右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开始情节有变动:) 妓院(十五)风波 (下)   众人都轧出点苗头来,几个先生都抱了看好戏的表情。十三玲珑心里面叹着气,想着这段日子依仗温琦带来的好生意,倒把她宠娇气了。还是忙了去劝:“好人啊,快不要哭了,你看妆都花了,不是要出局子嘛,这个样子怎么行嘛!冬冬也是,不懂事体!看你家先生哭成这样,不晓得拿块毛巾,还跟着哭!””   “出什么局子,”温琦还在赌气,“我以后哪里都不去了,省得给人家看不起!”   “看看你哦,这么大人了,还讲这种小孩子话,谁敢看不起你啊,别人就不说了,光你那个风流倜傥的二少爷,哪次见了你,不是骨头都酥掉啦,捧都要捧你到天上去!我们这里,又有哪一个比得上?”十三玲珑贴着耳朵的捧她:“你可是见惯大场面的,和个小探长计较什么?气坏了可不值得!”   温琦似听进去点,抽泣轻了,但仍埋着头 ,十三玲珑拍了她,又转头摊手对尴尬着的贾正清笑,“探长,不好意思,我家的小姐们,平时都当宝贝般的捧,脾气都给养娇了,尤其是这个,讲话做事就是个小孩脾气,你可别记在心上哦!”   “哪里哪里,我刚刚讲话,也有不妥的地方,小姐别怪我才是。”贾正清摸摸额头,拾了十三玲珑的台阶下,脑子里浮现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是自己现在的感觉。   戴官此时,心里也想着阿娘的一句话:越漂亮的女人,越不好当老婆。以前不太懂,如今才晓得,原来漂亮女人,是这么作的。   “什么怪不怪的,不过是个误会。明天起来,谁还记得?是吧,温琦?”十三玲珑推推已经支起脸来的温先生,温琦碍面子不讲话,脸色却缓了。   “好了好了,你们也好散了,”十三玲珑瞪了眼正看的起劲的几位先生,又叫安,“你带长官们去看房间吧,眼睛去弄点水给温先生擦脸!”   贾正清顺水推舟的跟着安走,这时候一部小汽车噶的停在了门口,急急下来四个男青年。      为首的穿了罩花衬衫的正是洪家二少洪少鲲,后面的三个小青年紧跟着,一进来,随即站成一排堵了门口。洪少琨疾跑在温琦面前,径直握起她的手:“怎么了?”   温琦一见他来了,才褪的委屈又涌上来,梨花带雨的看他,却撇了他的手:“以后,你还是别来找我了,我乡下小地方的女人,不配和你在一起的。”   后面的小阿姐声音也湿糯糯的:“耿二少爷才来啊,阿拉小姐,今朝可委屈死了。”   “到底那能回事体?我接到电话给赶来了,啥人欺负你家小姐了?”只见了冬冬眼睛瞄了瞄贾正清和戴官。   贾正清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他没想到一时疏忽得罪到了帮会的人,还不是个小角色,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干笑着。      十三玲珑看一眼伶牙俐齿的小阿姐,叹口气,伶俐到是伶俐,只是太爱煽风点火。只得又去打圆场:“误会误会,都是误会。”      洪少琨看眼十三玲珑,先坐下来,然后温柔拉了温琦坐在自己腿上,取了手帕细细擦她的眼泪,缓缓开口道:“我记得,这一片,是个老黄管的,听讲前几天他被捅了,现在换了你吗?”   贾正清正才知道是对自己说,声音有些僵的回答:“是。”   “哦。”洪少琨吁口气,瞄上贾正清的眼睛,“那你知道,老黄是被谁捅死的么?”   “这,,,”贾正清一头冷汗,“还在查。。。”   “哼哼,死了就是死了,现在查也活不过来了,你讲对吧?”洪少琨阴恻的笑,贾正清心里恨的牙痒痒的,,只是对着这个帮会的二世祖,却不敢贸然开口,门口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守着,走也走不得,只好站着隐忍。   此时温琦已不哭了,只安静的整个身体都倚在了洪少琨身上,像一只无比慵懒的猫。缩在边上的潘楚怜扯扯翡翠的袖子,嘴巴做了个口型:“骚包!”金盏菊看见,捂了嘴巴扑哧一声。   十三玲珑晓得现在这局面不讲句软话谁都是下不了台阶了,但十三玲珑自己,是黑白两道都不想得罪,于是呵呵笑着开口:“这是哪能啦?当着阿拉一帮女人,讲啥砍啊杀的,阿拉胆子都老小的,听了心里吓嘶嘶的,快不要讲了。其实今朝说起来也是我不好,这裘先生跑掉几天,我都没报案,劳累两个长官跑一趟不说,还耽误温琦晚了局子,现在二少爷都赶过来了,这么潮闷的天,害大家跑来,都热气了哇,真是我的罪过了,正好早上吴阿姨煮了酸梅汤,还荫了呢,这样,大家都吃一碗,先降降暑气,其他事体,等等再讲!”转身笑问了洪少琨,眼睛却向温琦努努,“洪少爷,可卖我这个面子?”   温琦刚刚看了贾正清冷汗淋漓的怔站,声音也不敢发一句,气就已经散了,此时看了姆妈的眼色,也觉得做了太过了不好,便糯糯缓缓开了口:“好象,是有点热气。此地伍阿姨的酸梅汤弄的蛮好的,要不尝尝?”      天气很热,知了仍然在聒噪。   眼睛跟了安娘姨端了酸梅汤上来,红红黑黑的颜色,洒了干的桂花末,晃荡晃荡的诱人。   在旁边咽了唾沫,眼睛晓得,自己是没份的,只盼着有剩的,可以拿到厨房的时候舔舔。   温琦先取了一碗,拿了调羹,自己喝一口,再喂洪少琨一口,洪少琨受用的眯了眼睛,嘴巴里含糊说着:“味道是满好。玲珑姆妈,我可是给你面子!”   “那就谢谢少爷你啦!”十三玲珑端了碗给贾正清,“长官也吃点,满头的汗。你局子里事体忙,我看时候不早,就先回去,我这里,反正房间还在,随时都好来的。”   贾正清有些感激的笑笑,低头说了句:“不了,局子里事体是多,我还是先告辞了!”拉着戴官就走,戴官才端起碗,还没吃一口就被师傅拽了走,不满的嘟囔:“师傅你也真是,怕这些小流氓做啥!”一句话不轻不响,真好真真切切落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讲什么!”随洪少琨来的三个小年轻一起吼起来,吓的小先生的碗都啪的摔碎在地上。   啪的一声破碎,让所有人一个机灵,“没,没讲什么啊!”戴官结巴着,却下意识的把警棍举起来。   “敢亮家伙!”小年轻们见了火气更大,也纷纷把随身的匕首拔出来对恃,女人们一阵尖叫,贾正清更是脸色煞白。   “侬哪能(沪语:怎么)啦?”此时却是温琦一声怪异惊惨的叫,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洪二少爷,蓦的站立起来,真丝衬衫那样的挑眼,脸却变的刷墙灰的颜色,眼珠子向外凸着,闪烁糁人的光,表情扭曲着,手脚并用着大踏步地走,身边的温琦不知所措也搀扶不住,被洪少琨手大力气挥舞到一边,八仙桌上的茶碟都被带倒了,噼里啪啦的一地。眼看着就到了戴官面前,神情骇然,戴官喉咙咕噜一声,自然而然向后退,哪知此刻洪少琨却忽然曲下了身体“呃”的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呕吐黑血,并自己挣扎着用手去接,接不住,淌在地上,意识狂乱的抹,蹭的四周地面,都是一片稠红,前后也就几秒钟的辰光,就神色铁青如一摊烂泥倒将在地上,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有些凝滞。   忽然,温琦噗的一声也吐了口黑血,正喷在冬冬的身上,冬冬一阵哭叫,接了自己先生软绵绵倒下的身子,也昏了过去。   “作孽。”眼睛躲在小偏门边上,摇着头的轻轻吐了一句。   一阵骚乱之后,贾正清凑近探了探洪少琨的鼻息:“死了。”   “什么?”十三玲珑脑子轰的一下。      在场所有人都进了警察局。   十三玲珑没料到,只是为两个人找个台阶下的一碗酸梅汤,就要了洪帮二少爷的命。   当时看着洪少琨三个手下抱着已死掉的洪二少发了疯似的跑了,十三玲珑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在这片黑暗里她咬牙思索了几秒钟,再睁开眼睛时只牢牢盯了贾正清,将他拉到一侧,说道:“前一刻还在讲以后要仰仗贾探长,没想到这一刻就要开始麻烦你了。” 褪了镯子耳环,塞到贾正清手里:“暂时,,,只有这些。以后,我还会补上。”   贾正清看着眼前镇静微笑着却面色苍白的女人:“老板什么意思?”   “我只是希望,探长当我们是嫌疑犯将我们全带到警察局去。”      一帮子女人被关在一起,冬冬小声的呜咽,拘留室小的像个蒸笼,里面的人都是包子。   还好有这个蒸笼,否则现在自己大概已经是人家肚子里的包子,十三玲珑想着,如今洪帮的老幺就这么给人毒死,洪老头子大概已经气的发疯,对她们一帮女人,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欲除之而后快了。      凯丽又在拉,她本来就没好透,出事那天本没到正堂,却也被带了进来,没带黄连素,拉的更为厉害,拘留室角落的马桶已经快撑满了,恶心的臭气弥漫开来,潘楚怜用扇子不停的刮扇,气味却发散的更大,金盏菊抓着小腿上一块又一块的蚊子包,忍无可忍的吼叫:“你再拉试试,当心我一口口灌你喝下去!”凯丽委屈,又无法反驳什么,只得低了脑袋,把整个脸埋在手心里。      眼睛缩在最里面,躲在安娘姨背后,正津津有味看着墙头冒出的一丛蘑菇,小小的,雪白的,味道,大概也是鲜嫩的。   晚间的饭菜,带着股发酵的气息,除了眼睛,没有人动。凯丽拉的有些虚脱,大家让了位置,让她迷迷糊糊的蜷着睡。   “好象有些发热。”安娘姨摸了她的额头,有些忧心忡忡,   今晚戴官和肖毛毛当班,眼睛冲了外间喊:“长官,给点水吃吃!”   肖毛毛正睡的口水横流,戴官愣了愣,还是拿了一杯进去,看了安娘姨一点点的喂凯丽。戴官看着一群女人忙碌,白天还光鲜亮丽的人,现在一个个看来都添了憔悴。好看的女人憔悴,总是惹人可怜的,何况是这么多。   “还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我讲。”戴官不由自主就说出口。   金盏菊在旁边笑了笑,一只手搭上来,说:“小长官,你真是好心肠!”   戴官一下子就闹了红脸,不好意思的挠了头出门。   潘楚怜在后边冷冷一句:“阿拉金先生真有本事,连这么嫩的雏都不放过!”   “你也想,人家看你一眼吗?你老的就像人家的娘!”   两个人掐起来。      戴官脸更加红到耳根,一扭头,发现眼睛跟在他后头,同手同脚的走,戴官忙不迭的把小姑娘往里面推:“去去去,你不好出来的,我要锁门了。”   眼睛眨眨眼睛,把手伸到戴官后领口上,竟抓下一只硕大的黑蜘蛛来,在小警察的张目膛舌之下,毫不犹豫的一口放进嘴巴,嚼嚼吃掉了。       妓院(十六)救美(上)   天蒙蒙亮,贾正清就进局子了,看了两个值班的正困至懵懂(沪语:睡的迷糊),也不叫醒,低了头的往拘留室走,张望了里面缩成一堆的女人,头壳隐隐的痛。   上头发话了,洪帮这边放话,信赖政府,希望三天之内找出凶手,言下之意,三天若找不出,便就要自己处理这件事了,如此聚春堂的一帮女人,便是怎么也避不过了,贾正清揉揉阵阵发酸的太阳穴,眼前是大小一干女人漂亮的面孔,虽是妓女,但这样死掉,却真是可惜的。   但三天,实在是太短的期限,洪少琨虽死在聚春院,但洪帮的仇人众多,谁知道是不是只当妓院是个下手的地方?踌躇到中午,贾长官又接到指示:先放掉金盏菊。   戴官中午来轮班,瞧见局子门口来回晃荡着的几张陌生面孔,晓得是帮会的人,进来又看见师傅放下电话的一脸沉滞,才要说什么,却望见贾正清朝自己挥挥手:“去把那个金盏菊放掉,你亲自送她回去。”   戴官晓得指的是哪个女人,但要亲自送嫌疑犯回去,还是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噢”了一声,就往拘留室走。   “小戴,”谁知师傅又叫住自己,“你把警棍教鞭都带好。”戴官听了,说不清怎么心口多了一丝凉嘶嘶,脚步迟疑了些,也还是去了。   金盏菊迈出警察局大门的时候,粉黛尽褪,太阳洋洋的耀眼,眼睛有丝措手不及的不适,但她很快镇静了,一扭一扭的跟着小捕快走。   戴官回头看她,微蓬的头发有些凌乱,睫毛沉甸甸的,阳光映在削尖的下巴上,苍白的颜色。似乎想说什么,戴官也不确定,心里头却也跟着沉坠起来。   “好人,好不好叫辆黄包车?我自己付钱。”金盏菊声音懒洋洋的。其实对戴官来讲,并不算太远的路程,但看见她的细高根,还是叫了一辆。   拉车的是个老头子,金盏菊皱皱眉,还是坐上去,又调笑的望了戴官:“小兄弟要不要一道坐上来啦?”   戴官避着她灼灼的眼光,摇着头:“你坐你的,我走的过来。”   金盏菊听了笑着伸手去拉:“哎呀,那怎么好意思让你跟在后面跑?上来吧!”   女人的手触到戴官的,光滑细软,戴官下意识的挣脱后退:“不不不,让人看见不好。”   金盏菊见小警察脸都憋的通红,也不强求了,只痴痴的笑:“是哦,小长官身家清白的,怎会和我这样的女人坐在一道?”不知怎么戴观听来这话竟带了几分苍凉,不再接话,只低头跟在车子后边。      车子颠颠的行进,轮盘可能久样濡养,有些嘎吱作响,骚动的空气里有缓慢流动的风,让金盏菊有片刻的恍惚。   也是这个季节吧,但没有这样的潮闷,北平的天,热起来,也是爽快大气的,不似这里,拖泥带水般。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晒的很黑,头发绞短了,像个男孩子。那时候他眼睛还好的很,透亮透亮一眼就能看到底,也不用带劳什子的假斯文眼睛片,像把什么都藏在后边,让人猜不着似的。   那一次好象也弄了一辆黄包车,怎么弄的,不记得了。只记得两个人小孩子样的笑的开心,哦,那时候,不就是小孩子嘛。   然后他拉着她,绕着城门跑,她笑的咯咯的,两个人都是一头一脸的汗。   很晚才溜回家,脱了鞋子走,怕被人发现。   回房间的时候,躲在回廊的阴影里,两个人偷偷的亲嘴,他清涩却猴急,把她的嘴唇都咬肿了,喘着粗气,他覆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先回房洗澡,等会就来找你。”她红着脸不说话,心跳的什么似的,扭了头往自己房里走。   那一刻,曾是那么美好。   叹了口气,金盏菊咬着嘴唇,有些自嘲的笑,昨天关了一夜晚,大概是疲累了,竟莫名其妙的想起那些最不该想的。   手搭了凉蓬抬头看天,问一句身后的小警察:“小长官真是辛苦了,热不热啊?”   此时戴官却是寒毛直竖着,刚才他就发觉,有十几个男人,正散的三三二二却寸步不离的跟随着他们。   他不敢告诉金盏菊,只低声催促拉车的再快些。   但拐进一条小马路后,拉车的老头子却车子一摆停下来,凭戴官再叫,只擦了头上的汗,却不理睬。   金盏菊也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体?”   “是帮会的。”戴官的语调颤抖着,想的是师傅丢了怎样的一件差事给自己。   “他们想干什么?”金盏菊看见后面的阵势,也焦急起来,跳下来拽了小捕快:“快带我离开这里啊!”   却见那拉车的老头子笑了:“你是走不掉的,上海哪里不是洪帮的地盘?”   “洪二少死掉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金盏菊颤抖着辩白。   “有没有关系,你跟我讲可没用。”      戴官看着人群聚上来,逐渐的把他们围在了中间,外头有路过的,也只是探头看一眼然后走的飞快。   “你们这样可是犯法的!”戴官紧了手中的警棍,鼓足了勇气喊。   “小阿弟,阿拉是不为难警察的,这事体你最好不要参合,阿拉放你回去,相信你上头也不会怪你!”一个小头头模样的讲道。   “那她呢?”戴官眼睛瞟向金盏菊,她也正一脸无助的看着自己。   “那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说实话你也管不了。”   戴官沉思了下,点头:“好,我走。”   戴官看一眼金盏菊,分开人群似乎真的要走。   金盏菊虽然晓得就是小警察在,自己也逃不过这些人去,但看了戴官此时走,心里却还是充满了孤立无援的绝望,脸孔已带了哭腔,却抿了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说时迟那时快,正待戴官分开人群露了个道口,却忽然反身就用警棍一下子击在那小头头脸上,小头头嗷的一声叫蹲下身子捂住脸,血已经从指甲缝里流出来。在众人怔愣的一刻,戴官回身一把把黄包车推过去,又拉了金盏菊,大叫一声“跑”,便拣起挂在头颈里的教鞭拼命的吹。   但这两人四腿怎跑的过十几个人,没走几步就被截下来,小头头恶狠狠的叫:“不拾抬举!管你是不是穿制服的,先给我打残废了再说!”       妓院(十八)救美(下)   戴官觉得自己像一个豆沙包,拳头脚板都落在自己身上。   但如今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躺在地上,绻着身体,双手抱头徒劳的抵挡着拳打脚踢,只希望自己刚才吹的教鞭有同事听到,赶快来救他。   同时,他听到金盏菊无比尖利的尖叫,那个女人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戴官听着女人的声音,在阵阵的痛楚中,却感受到模糊的幸福。   这么漂亮的女人为自己求饶,戴官从生下来,还是头一遭。   戴官宽慰自己想,如此被打一回,也值得了吧。      在戴官感到自己快被打死时,忽然,凭空乒的一声。   戴官就算脑子被打坏了,也知道,这是枪响。      他们一群人,很快被一列军队包围了。      洪帮的小头头有点呆住,看看形势不对,挥了挥手,带着手下一溜烟的跑掉。      军队的人也不追赶。有人把戴官扶起来,戴官疼的浑身的骨头都仿佛裂开了。不过还好,眼睛没事,他一直用手护着呢。   戴官看清了眼前的人,部队里里一个穿便装带眼镜的,像是个说的上话的,他正要上去说句谢谢,嘴巴一张,却痛的呲牙裂嘴的。   这时候,眼睛却直接走往金盏菊去了。   戴官看见那个妓女,眼睛红红的,是为自己哭的吧。   只听那个男人说:“二妹,跟我走吧。”      金盏菊早就想到自己能出来,与他有脱不了的关系。   她看着眼前的人,想恨却恨不起来,这种感觉让她感到挫败,其实很久之前,她就已经一败涂地,否则,如何是如今的田地呢。   她见不得他怜悯的眼神,见不得。   金盏菊吸口气,笑了笑,这一笑,却笑下一颗眼泪来,说道:“谢了。我一个烟花女子,和您这样的,可搭不上道。”   眼镜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   金盏菊痴痴笑道:“是啊,我就是这样上不了台面的脾气。”   说完,不再看他,抹了抹眼泪水,走过去扶戴官,声音嗲的发酥:“吆,小长官伤的不轻,都是为了我啊,你这么尽忠职守,我一定好好和你的上司说说,怎么也要表你一功!”说着还抽出手帕,轻轻擦拭戴官嘴角的血迹。   戴官给擦的生疼的,但金盏菊的声音和动作,却像迷魂药,把他结结实实的的定住了,戴官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本来,他就给打的糊涂了,金盏菊这样一扶,戴官笑了笑,干脆晕了。      戴官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家熟悉的蚊帐。   一抬头,浑身的疼。   旁边的姆妈马上按下他,心疼的说:“怎么起来了?快躺着。”   戴官怔怔的躺下,脑子里浮现出自己挨打的一幕。也不知道那个姓金的妓女,现在怎么样了。   戴官正想着,金盏菊却走进来了。   戴官一惊,不顾疼痛的撑起身体:“你怎么在我家?”   金盏菊看着小长官,笑的妩媚:“醒了?医生讲的倒准,讲你这个时辰醒,你就这个时辰醒!”   说着话,手脚麻利的绞好毛巾,就要给戴官擦。   戴官姆妈看了,眼明手快的拿过毛巾,声音低低的:“小姐出去吧,我在这里可以了。”   金盏菊看看戴官姆妈不安的脸色,不再坚持,扭着腰肢出去了。   戴官有点傻掉的问姆妈:“她怎么在这里?”   姆妈叹着气,没好气的说:“你问你自己呀。”   “我自己?”戴官指着自己,“我怎么知道?”   戴家姆妈给儿子擦着脸,心里头是无尽的烦恼,又抛出一句:“你问你的好师傅去!”      这时候贾正清正在外头吸烟,听见里头好象叫自己,赶紧进去。   看到戴官醒了,舒了口气说:“醒了?没事就好。”   戴官看到师傅,问的第一句还是:“那个女人怎么在我家里呢?”   贾正清怔了怔,看见戴家姆妈郁闷的脸,说:“不在你家,难道还放我家?我是单身汉,你又不是不知道?”   戴官没听懂,傻傻看着师傅。   贾正清继续说:“这是上头的意思。金小姐现在不安全,但放出来了,又不好再抓回去,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安置。”   戴官一听愣了:“安全的地方,是说我家啊?”   贾正清点点头,说:“局里会拨给你安置她的金费,不会亏了你的。你家里人,也都同意了的。”   戴官看看姆妈,姆妈只是低头不语。   不同意行吗?门口站了一排大兵,都是带着枪的,子弹可不长眼睛,不同意,哪敢哪?    第十八章 蛇影(上)   金盏菊就这般稳妥的住在戴官家里。      戴官休息了几日,也逐渐好了一些。   多多少少,金盏菊对这个小警察,还是感激的。为妓女打架而不是因为□,毕竟是不多的。   只是,她也瞧的出,戴官的家人不喜欢她,只是因为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容忍着。   是啊,哪个良家妇女会欢喜她这样背景的女人。在她们眼里,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是脏的。   但因为这样,金盏菊反而更喜欢亲昵戴官,她喜欢看他家里人隐忍不发的表现,知道她们心里气的不行,不知道把她这个□唾了多少遍。她就笑的更开心,觉得十分解气。      戴官晓得,金盏菊也是做给金丝边眼镜看的。   每次他来,她就一头钻进他这里,想不出什么事,喂口开水也是好的。   戴官已经知道这个金丝边,是个大人物,连师傅都尊敬的一口一个主任的。   他还猜不出这个大官和家里这个妓女的关系,但肯定的知道他们关系肯定非浅。而且再笨,他也看的出金盏菊是在赌气。   但是,戴官对金盏菊对自己的亲近,又十分享受着。   戴官正是懵懂青春,而金盏菊,又是如此艳丽的女人,她的声音清脆,像玻璃打碎在地上;她的手指温凉,像带着电,有时无意触碰到戴官,戴官这个小年轻浑身的细胞,都仿佛被震撼的抖动起来。      戴官家是老的石库门房子。   房子被姆妈打扫的干干净净,却显得尤其阔大。   阿娘曾说过家里原来的房子,是现在的房子比都不能比的,光是丫头佣人就有几十个。   那样的风光,戴官想不出,就觉得只现在的房子,就已经够大够冷清了。      戴官家人口少,姆妈阿娘年纪大了,又都是安静的人,有时候一整天,家里都是没有什么声音的。   戴官觉得,年轻女人金盏菊到来,像是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仿佛她笑一声,所有的空气,就一下子灵活起来了。      这天,戴官起来了。   刚刚下过一场阵雨,处处是天明地净的,空气爽气了许多。   门口的青石板上摆了盆嫁接的栀子花,还有晶莹的水珠子挂在上头,戴官兴起的用手指弹弹,透明的水滴腾的迸落,指间遗留的,是雪白花瓣的绵软。   “起来了?”姆妈外头买菜回来正看到他,“今朝有新鲜的虾,等些呛(沪语呛虾,就是醉虾。)了给你吃。”   戴官笑兮兮的说道:“好。”   进屋,看了待在鱼缸旁边的老太太,亲热的喊:“阿娘,喂鱼啊!”   老太太手颤了颤,鱼食全落在青花大缸里,一时间鱼头撺动,水都溅了出来。   “看看你个小赤佬,才好点就一惊一乍,我本来都控制好喂的,都给你捣乱了!”老太太抬起清冷的眼,讲话气颠颠的,手却伸了过去,轻轻摸摸戴官额头上乌青,“才好点,怎么不多躺躺。”   戴官倒是兴致勃勃的看鱼,说道:“再躺蛆都捂出来了。”又指着鱼说:“这几条又长肥了。”   “恩,再养养,就好杀了吃了。”      这时候戴官鼻子里闪过一阵熟悉的香,他晓得,是金盏菊。      金盏菊在门口懒懒靠着,笑咪咪的和他们打招呼:“小长官起来啦?阿娘好啊!”   老太太刚才慈爱的表情敛了敛,只看着鱼,嘴巴里说:“金小姐今天没事体做啊?”   这话讲的一点不客气,不过金盏菊并不生气,只说:“我想做的事体,就怕阿娘不让。”   又向戴官招手,口气软软的钻过来:“小长官,我要上街,你要不要保护我去啊?”   戴官还没接口,阿娘就说话了:“他伤还没好透,只怕没保护小姐的本事。再讲,小姐进出都有大兵跟着,哪里还需要我家这个不争气的跟去?”   金盏菊笑起来,说道:“阿娘的孙子这么宝贝,我还怕弄坏了赔不起呢!我开玩笑的,出趟门的差事,哪用的着阿拉戴官去呢!”   她“阿拉戴官”四个字咬的重,惹的戴官的脸红了红。   金盏菊在这里,由于条件所限,不似在聚春院穿的妖娆。   今天只穿了普通的小花棉布唐衣,头发挽的高高的,插了朵新鲜栀子花在鬓边,大概就在门口摘的。妆也不再浓艳,却越加真实的显现出面孔的精致,嘴唇的饱满,只是,眼圈青了点。   她朝戴官摆手:“我带好东西回来给你哦!”   然后,哼着绵软的小调,摆着玲珑身段走出去。   戴官轻轻笑了笑。      老太太用手指绞了绞鱼池的水,几尾青鱼不安的游动。   老太太冷冷的声音浇过来:“官儿,别被鬼迷了心窍。”      中晌吃饭,还是等阿娘做完祷告先动筷子。   “阿娘瘦了,”戴官夹块肉摆到老太太碗里。   “瘦了更精神,”老太太又夹回去,“倒是你要多吃点,你要做事情,把自己养的肥点好。”      午后老太太躺了摇椅上假寐,姆妈端了小阿凳到门口剥毛豆,戴官剪了一把院子里灼灼盛放的夹竹桃,摆在正房的瓷瓶里。   老太太眼睛闭着,似不经意地讲:“你请的这尊菩萨,搁在家里可不方便。”   戴官的眼皮动了动,说:“是我没有想到,当时,只是脑袋一热,主要,是怕差事砸了,就不好留在贾正清旁边。”   “恩。”老太太抬头,说了句,“你讲的也对,只不过还是要快点把她弄走。”   “我晓得了。”   “我也想不到这个骚货,有军队撑腰。”老太太的眼睛眯了一条缝,扯了扯搭在肚皮上的小毛巾,又说了句“你姆妈讲,贾正清昨天偶尔漏了一句,一帮女人里边的阿姐,有个死掉了。”   戴官愣了下:“是哇?”顿了顿,又讲:“是来金做的?”   “她想做,怕也没有机会。看样子,这帮女人要出来了。”   戴官愣了愣,讲:“阿娘的意思是?”   “洪帮不是要警察局查凶手吗?这不是正好。”   “哦。”戴官了悟的点头,“那是要结案了。”   老太太的眼光深远着:“我可不希望,她们这么早就出来。”   “那阿娘有什么办法?”   老太太缓缓的叹口气:“你那个师傅,我猜这两天也都睡不好觉。你想个办法,透点消息给他,别忘了,聚春院里巷,还埋了副死人骨头呢。”   翻了个身,说:“还有那个金奶奶,快点弄走她,否则,做什么都不方便。”       第十九章 蛇影(下)   金盏菊买的盆满钵满一晃一晃的回转,两个当兵跟在她后头拎东西,各个汗流颊背的。   快到戴官家门口了,金盏菊一眼看见金思力从小汽车上下来,马上从身旁拉过一个兵,大声的嗲声嗲气喊起来:“阿哥,看你帮我拿这么多东西,真是太辛苦了,你看,汗都嗒嗒滴的,我来帮你擦擦哦。”   金思力的眼睛阴郁的扫过来,当兵的窘的动也不敢动。   金盏菊推推他,忿忿的叫:“木头人啊,不解风情。”回头又去拉另一个当兵的,那个早就跑到前头去了。   金盏菊轻蔑的笑了笑,婀娜的走过去。   停在金思力面前,她吃吃的笑:“你怎么又来了?就不怕你太太晓得扒了你的皮?”   “不会。”   “也对啊,天高皇帝远,你现在是大官了,怎么风liu都可以!”   金思力的眉头皱起来:“二妹,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和我讲话?”   金盏菊笑的更大声,笑的眼泪出来,腰都直不起来,她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长官,麻烦你别一口一个二妹,你的手下可都在这,这话传了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piao了你亲妹妹,这罪名我可担不起!”   金思力听了这话,脸色暗了暗,金盏菊却转了身,径直往门里走,边走边嚷嚷:“我的戴官小阿弟呢?姐姐帮你带好东西回来了!”      此时戴官正在厅里巷吃西瓜,金盏菊的声音歌一样传了进来,他不禁抬头去看,旁边的阿娘咳嗽了一声,他又继续吃起来。   金盏菊进来,看见桌上的西瓜,也拿了一块,翘了二郎腿坐下来啃着:“是沙瓤的,不错啊,我正好嘴巴干。”   “那小姐就吃着,我们还有点事,就先回房间了。”老太太起身,又叫,“戴官!”   “哎。”戴官啃完最后一口西瓜,丢了皮,去掺阿娘。   眼见着金盏菊在后头对自己挤眉弄眼,嘴型说着:“给你买礼物啦!”   戴官笑了笑,觉得这个金小姐,顽皮的时候,还真像个小孩子。   出厅门正看到金思力,阿娘欠身笑笑,戴官叫了声长官,看了他急冲冲进去的样子,阿娘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又是一只X狗!”      金盏菊看到金思力进来,瞟了一眼,还是一口一口的咬西瓜,她唇红齿白的,西瓜红色的汁水有一些沾到她的腮梆子上,金盏菊伸出小小的舌尖来,想舔掉,却舔不到。      作者飘来了- -:情节预告:下面一段就是大金压倒小金,谁知大金是软的,不过大金最终还是以特别的方法艰难的完成了任务- -。   大家请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吧!海阔天空任鸟飞!耶! 第二十章 胎   这几日,十三玲珑也不痛快。   小小的拘留室里,是非不断。   先是前几日的晚间,凯丽的肚子痛的厉害起来,呻吟里带着嘶哑的筋疲力尽的低嚎。端去的水喝不下一口便吐出来,接着是一番声嘶力竭的干呕。   潘楚怜用手挥发着空气里的气味:“她这样,会不会传染?这倒好,变成阿拉照料了,自家先生倒跑的快!”   一句话讲的凯丽脸更加的刷白,身体拱成了虾米,不安的扭动着。   “不要紧吧?”十三翡翠拍拍她,却捺见隐隐一滴水珠渗在凯丽的眼角,分不清泪水汗水,但定是苦咸的,小先生心里划过莫名一个念头,再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倒是潘楚怜轻轻接了口:“这种时候,谁还顾得了谁?”   眼睛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冬冬身体似乎抖了抖,神情却是淡漠的。   “怪!”眼睛叫了来,音调很大。冬冬吓了一跳,一屋子的人都看过来。“做什么,吓死人啊!”潘楚莲手一下子就撂上去,甩的眼睛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晃了晃,但小姑娘的眼睛仍盯了一个方向看,手指过去:“妖怪!”   在众目睽睽之下,思维有些麻木的凯丽才意识到血已经染红了自己的裤子,两条腿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眼睛立起来,拍拍屁股,上前手脚麻利的褪了凯丽的裤子,自裤裆里掏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搁在手心当中,高高举起来:“看!我讲有妖怪的呀!”   凯丽微张着嘴,震惊的看着眼睛手中的一堆,小小的,连着一根自下晃荡着的,更小的,胎盘。红浑的黏液,一滴一滴淌下来,淌在她的皮肤上,温温的腥热。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叫出声。   十三翡翠急叫:“姆妈,凯丽晕了!”   “快点叫人。”安娘姨慌忙的去扶。   十三玲珑伸出手,想打掉眼睛手里的东西,手臂抬起来,心口却像悬了一根针,一扎一扎的痛,推了把小孩子,声音哑的连自己也恍惚了下:“滚到一边去!”   凯丽很快给架出去,出去的时候醒过来,眼神涣散着,看了眼眼睛手里的东西,再没回头。   “你个死东西老捧着干吗?”潘楚怜冲着眼睛叫。   “那么妖怪给先生拿吗?”   “滚!”   十三玲珑指了门口中午吃饭的空碗:“先放那里,把手弄干净。”   肉放在碗里,还是肉,红乎乎一团,谁又知道是什么肉。眼睛把手往地上抹抹,旁边的冬冬急急的退,眼睛举了自己黑黑的手掌,看见十三玲珑盯了自己,裂了嘴讨好的笑。      一切又安静下来。   眼睛侧着头,看着墙头的小蘑菇,它们又长大了些,越发雪白起来。   潮闷的空气里泛着一股酸酸的血腥气,眼睛却似乎闻到蘑菇汤的香气了,无来由的,她竟想念起伍阿姨来,想念起她的水煮蘑菇,汩汩的锅里的热气,腾腾的搅动的小蘑菇,浮动着,像婴儿的小指头。      十三玲珑有些眩晕。安在身后一如既往的扶着她,叹了口气。   十三玲珑脑子飞快的转,她觉得,似乎有个套,已专门为她设定好了,而自己,就偏偏走进了这张就等着套她的口袋。千丝万缕的,她几乎已经捉住了那个线头,却又让它滑脱了。   门口的那碗肉,离自己那么近,喷鼻的血腥味道一直的扑过来。   灯光很暗,这种昏暗让十三玲珑恍惚间有了某种错觉。她想起眼睛把这个落胎握在手心的样子,它还小,还只是一团血肉,还不会动;倘若会动呢?她看了自己的手,细白的,有些汗津津,一个小孩子,即使是不足月的,握在这样的手掌中间,也是有分量的,胎脂是黏腻的,皱巴巴的身体蠕动着,小而软的耳朵薄如蝉翼,十三玲珑想,倘若那个孩子还在手中,自己会不会还那么淬了它,就像,一不留神淬了一个滑手的花瓶。      凯丽出事的第二日,眼睛又出事了。      那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有的没的,打了小瞌睡,只有眼睛醒着,她一脸灼灼的叫十三玲珑:“姆妈!”   “怎么?”   “你看!”小孩子脏兮兮的手心摊开来,是一丛白蘑菇。   十三玲珑眉头皱了皱:“啥地方弄来的?”   “墙角的,我看已经足够大了,就摘下来了。”   十三玲珑眉头拧的更紧,搞不懂这个小孩子怎么这般兴高采烈:“摘下来干吗?”   “烧汤啊!”   十三玲珑忽然很想一巴掌敲上去,却又觉得没力气,挥挥手,“滚。”   眼睛有些嘟囔自己的成果没人欣赏,但瞅瞅十三玲珑的眼色,还是远远的蹲在了角落。   十三玲珑此刻,想的是以后的打算,却又估计不出方向,心里头像搁了块青石板,沉重而冰凉。   她不相信自己已经走到绝路,她想起温琦,贾正清传了话,她并没死掉,只是,眼睛瞎了。   或者,真的不该把她请进来。   十三玲珑也说不清,究竟是谁连累了谁。      眼睛真的把白蘑菇做成一碗汤,是托肖毛毛弄的,用身上仅有的以前裘纨素给自己的几个铜板。   肖警官也觉得奇怪,怎么就会同意了这个古怪小姑娘的要求,后来想想,大概是实在看不得她那个馋老呸(沪语:馋鬼)的样子。   反正是夜班,就用开水一冲,给她了。      眼睛端了汤,小小热乎乎的一碗,装的太满,手指头都戳在里厢,馋涎了一会,摆在地中间:“大家先喝,我,,最后。”   潘楚怜睨了她一眼:“瞧你的手,跟烂泥地里的鸡爪子样的。”   眼睛唆唆手指头,是怪异的腥鲜。   “你们都不喝吗?姆妈?”十三玲珑头也不回。   眼睛嘘口气,像下了大决心般,拿起碗咕嘟咕嘟喝下去,蘑菇也不嚼,小小嫩嫩的顺着汤水一起滑   进嗓子眼,一气呵成。      然后,眼睛就不行了。   十三玲珑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留点神,虽然眼睛一直笨手笨脚,但毕竟,是自己花钱买来的。      这一天,贾正清才进局子,就见了里头乱烘烘的。   “哪能啦?”   “那帮子女人里厢,有一个服毒啦!”   “啥人?”贾正清一惊。   “那个最小的讨人!”   贾正清的太阳穴跳了跳:“死了?”   “死了哪有那么热闹?医生在里头抢救呢!”      “不能算服毒。”谭医生擦擦额头的汗,他比较胖,在闷热的拘留室待了半天,衬衣都湿透了。“应该是食物中毒,现在主要是脱水。”   “你是讲?她被下毒了?”贾正清皱着额头往下属群里头瞄。   “也不好这样讲,”谭医生对贾正清的结论有些惶恐,“据跟她一处的人讲,她喝了蘑菇汤。我想,那蘑菇有毒。”   边上的肖毛毛心里咯噔一下,头缩在了后头。   “蘑菇汤?哪来的?昨天的膳食里有?”   “据说是她自己采的。”   “采的?哪采的?我们局子里?还是烧好的?”贾正清觉得匪夷所思。   “探,探长,,”肖毛毛迟疑着颤举起自己的手,头却埋的更低:“是,那个小姑娘在拘留室的墙壁里厢采的野生,蘑菇,她一直求我,我一时心软,,,,”讲到最后,已经声细如蚊。   贾正清楞了几秒,一拍桌子:“你!滚到墙角去站好!”   肖毛毛站过去,心里委屈的紧,旁边的几个同事已经开始窃笑。   肖毛毛低着头对贾长官说道:“你让我站多久都成,就是别给我老子晓得了!他晓得了,我的腿都要给打断了。”   贾正清看看肖毛毛,叹口气,说道:“肖老根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肖毛毛嘀咕着:“他自己也老说,他就希望你是他儿子呢。。。”   旁边又是一阵哄笑,贾正清嫌烦的挥手:“去去去,都出去,没事体做啦!”又嘱咐道,“看到肖老根,都别告诉他,晓得哇!”    番外 流落   刑妮是一个童养媳。   那些时候,天津子嗣单薄的人家,大多都有。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小韦,比自己小一岁的男孩子,个子却不比自己矮,头发黑黑的,脸也是。   小韦很顽皮,整天玩的灰头土脸,她闷闷不作声,只跟在屁股后头,有时候小韦跑的太快,自己跟不上,还会跌跟头,“你真没用!”小韦羞她,但会扶她起来,她的脸红到耳根,却依旧紧紧跟着不放。   进门的时候,婆婆阴着脸耳提面命:“把小韦每时每刻都给看好了,一丝儿差错都不能出!”   小韦家三个孩子,两个比小韦还壮实的哥哥已经死掉了。因此,刑妮每一天都过的战战兢兢。   刑家在这一片很殷实,却没什么街坊邻里来往。闲言碎语中,刑妮也了解了一些,其实是早知道的,来的前一日,继娘磕着瓜子,压着声的问继爹:“妮子送去这样的人家,好不好啊?”   继爹的烟袋吸的汩汩的:“什么好不好,咱票子都收了,还能反悔不成?”   “只是。。。那家的状况,可碜人的很。”   “这可真是马后炮了,早您干嘛去了?再说,怎么说也是去做少奶奶的,总比那丫鬟姐儿的好太多了,算拣了高枝了!”   “我可是听说,那家几代都是侩子手,手底下的冤魂老了去了,这可好,给缠上了,三年死俩儿子,这最后一个,还不定保不保的住!。。。那妮子,不成寡妇了?”   “嘿嘿,你怎么转不过弯来,他家没这事,会看得上妮子?您哪,现在再想,也忒迟了吧,明天就来领人了,大晚上的您才瞎琢磨。”   摸着第二天要穿的红棉袄,她抖瑟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很多事情,她并不想弄的太明白,反正是卖,卖到哪里,还是卖。      远亲近邻的都知道,刑家,是受诅咒的人家。当家的煞气太重,才报应在未成年的儿子身上,大儿子从小淘了无数鸟蛋,爬那么棵矮树,按理说跌不死,却在落下的途中给伸出的树杈给抻了脖子,落到地上,颈椎已经脱位,一颗头晃晃荡荡,人气已经不在。   不知道是哪个算命瞎子的传授,刑家太太一心相信只要儿子成家立业,就可逃过一劫,所以,刑家的童养媳不止刑妮一个。   小韦二哥的童养媳,是个大娘子,双十年华,皮肤白,屁股大,微翘的嘴唇下坠了一颗痣,就是这颗寡痣,破了功,害死了男人,这话是婆婆说的。反正刑妮见到这个只能待在后院的二嫂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张纹丝不动空无表情的脸,嘴角一道疤,那催命的痣,已被剜去了。   二嫂不如刑家的老妈子,寒天冻地的手裂了,血甩一甩,继续浸到冰冷的水盆里搓衣裳,无反应般。刑妮在边上怔怔地看,心里凉飕飕。小韦跑过来,把一串大山楂的糖葫芦塞进邢妮手里,上头的糖精在冬季稀薄的太阳底下弱弱的闪烁甜蜜的光线,邢妮眯了眼,跟到小韦的屁股后头。   同人不同命。佣人们都这样讲。      晚上吃饭的时候,没见到二嫂,婆婆沉着面孔,吃的不紧不慢,刑妮也喏喏的不敢出声,但偷偷藏下一个馍来,抓在手里,手心里汗津津的。   夜里外头落了雪,刑妮乘了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后院走,双手箍在胸口,手心里暖着那个馍。   没有光,门里边却是有声的,没有睡吧,外头太冷了,她缩缩脖子,啪的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珍惜在手心的那个馍,在一瞬间的错愕中,啪的落在地上。   门哐当着,白条条的夜光裹着风嗽的钻进去,二嫂赤条条的,只瞧见侧边的头发,手手脚脚被绑着,浑身的皮肤白的泛清,乳房上的两条血痕夺目的映进刑妮的眼睛,公公探起肥摊的身子,西梭着自二嫂双腿间褪出自己的一团东西,抖了抖,斜着眼睛瞧她。   刑妮在下一秒闭了眼睛飞也似的逃跑,背后是公公混沌的声音:“死丫头片子,不懂关门哪!”      刑妮拉着小韦的衣裳角:“小韦,你可不准死啊。”   小韦刚刚打架回来,眉毛蹭破了一点:“女孩子家家的,真烦,放心吧,有我在,没人难为你。”      然后,长大了。   期间的一些日子,婆婆还是阴着脸,公公还是喝醉酒,二嫂还住在后院里,佣人们感叹的,还是同人不同命。   只有一次,二嫂病了,婆婆意外的去看。   “病了,就要吃药。”婆婆的声音不容质疑,一碗呛鼻的黑乎乎的药汁也直僵僵的灌到嗓子里,刑妮在边上看着二嫂硬撑着的尽是红血丝的眼睛,鬼也似的扫向自己,跟着一起心惊胆战,肯定很苦吧。很多年后,刑妮知道它其实并不苦,或者是只少量的加在燕窝里,吃不出什么味道吧,每次她吃剩的燕窝,凯丽总会卡了油去,半点都不浪费的,即使是加了料,也是如此。      二嫂开始难受,拱着身体就在泥地上呻吟,接着是痛,打滚,嘶哑着哭,扯头发,嘴唇咬出血来,婆婆在一边冷冷的看,不说话,二嫂着实的痛,只痛着,也不说话,刑妮瞧的毛骨悚然。   血流出来,从裤裆里,很多,像蜿蜒的小小溪流。   太太的陪嫁佣人褪下二嫂的裤子来,刑妮跟着婆婆上前颤微微的看,此时匐在地上的女人冷汗淋漓,像小韦那只戳坏漏了气的皮球。   婆婆满意的看了女人跨间一团模糊的血肉,吩咐着:“拿个袋子封了,扔的越远越好。”又转过头来,狠狠看了邢妮,“你记好了,看住自己的男人!”   自此,刑妮更加形影不离的跟着小韦。   然后忽然有一天,二嫂自家里消失了。      小韦快十六岁,长出茸毛一般的小胡子,刑妮拿了篦子细细的刮,小韦叫着痒痒,伸手呵她的痒痒,叫闹着就到了床上去,虽然心里想过多次了,但还都是第一次。刑妮觉得,小韦像一把锋利的铲刀,让她身体深处的清涩小芽破土而出,纵然紧张疼痛,也是心之所向。      一晚上的动静太大,白天的时候,所有的佣人,包括公公,看着邢妮,都是暧昧的眼光。婆婆倒是高兴的,有了张罗婚事的意思。      小韦整十六岁,讨了辆两轮车做礼物,那个时候,这还是个稀罕物,刑妮坐在后坐上,小韦骑的快,两个人的脸都红扑扑,手牢牢挽在他的腰上,身体到心,都是满满的,跟着车骨碌的旋转,漫到了天边。      听了戏,天桥底下看了杂耍,吃吃喝喝玩玩,回家已是天晚,怕婆婆讲难听的,绕了近路回家,一条长巷子,没有几户人家,转出去再走大路,就到了。刑妮手上攥着一根孙悟空的捏面人,她喜欢仙女儿的,但小韦更喜欢这个,于是买了给她。   巷子太小,连路灯都没有,只籍着夜光磕绊着朝前骑。   忽然一个急刹车,孙悟空掉在了地上,头分了家,断成两截。   刑妮躲在小韦后头,只露出两只惊恐的眼睛。   拖到巷子的最里头,挣扎的时间都没有的,手脚就给捆起来,嘴巴被塞住,叫不出声。   几个人围住她,记忆像凝在了冰点,她哀求着看向一边跪在地上的小韦,看见的,是他因为惊愤而扭曲变形迸出血丝的眼睛。   远处有门户闪出一线光来,她呜呜的叫,抡斧头的蒙脸男人转头看过去,手中的斧头扬了扬,光又不见了。   刑妮一瞬间无奈的瘫软,在衣服被撕开时变成剧烈的反抗。但一切,都是徒劳了,说不清有几个人,一次又一次的撬开她的身体,肌肉被撑到麻木,她听着这噶机噶机的声音,到最后,一声比一声大的直冲击到脑膜里去,然后,淹死了自己。   刑妮以为自己死了,直到听到一个声音:“小子?瞧不下去了?让爷爷来帮你吧!”   然后,她听到低呜的一声,只是轻轻一声,却让她痛彻心扉到浑身颤栗,   “吆,小□发情了,”匐在她身上的男人动的更快速,把她已被搓肿的乳房扯皮似的扯的更大力,刑妮的眼神却彻底散了,她看见小韦的两个眼珠子被生生拉出来了,只一丝连着眼眶,有白的液体一起流下来,人已倒在地上昏厥。   然后,又是一轮。她也晕了,又醒。醒来的时候,人已经散了,只剩她和小韦,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韦被砍下的头,就静静滚在她面前,与眼眶连着一丝皮肉的眼珠子沾了灰,她看着他,知道他也是看着自己的。      她没听到她醒来前,那帮人临走时,一直立在一边的那个小个子咬牙切齿着只有自己才听的见的话:“同人只能同命。”       作者有话要说:猜到什么没有? 第二十一章 还我的鞋   这几天,贾正清也叫怪烦恼着。   马上,一个礼拜的限期就到了。   凶手查不到,一帮女人里巷,倒是病的病倒的倒,连自己的徒弟,也差点给干掉了。   没办法,只能进行又一轮的审讯。      这时候,眼睛被移到红十字医院去吊盐水,本来还有点意识,刚刚肥皂水一灌,整个的都昏沉了。   安娘姨叹口气:“都吐拉了一天,现在再灌皂角,有啥用场!”   “拉完一个又一个,我怎么觉得,阿拉像住在厕所里。”潘楚怜用袖子掩了口鼻,讲话瓮声瓮气,“也没个人来打扫下。这个死丫头,我看是给那个凯丽传染的,什么食物中毒,老早看她挖了烂泥里的蚯蚓吃,不也好好的!呦,”她打了个冷战,“凯丽,不会真的传染吧,我们不会被传染吧!”   “传染你了不更好,你看,拉一个走一个,你不老早盼了出去的?”十三翡翠坐到十三玲珑边上,“是吧,姆妈。”   十三玲珑阴恻着脸,摇摇头:“尽是添乱的。”   “是哦,”潘楚怜接口,“眼睛真笨的要死,就知道添乱。”   “或者,她比谁都聪明,也说不定。”小十三翡翠声音细细的缓缓开口,“毕竟,伊出去了。”十三玲珑的瞳孔蓦的收缩了下。      冬冬给带出来,和每一次的审讯一样,一看到长官的面,又开始哭哭啼啼。   贾正清很郁闷,他讨厌也见不得女人掉眼泪水,而且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头有些大,旁边的小警察很接领子的大吼一声:“闭嘴!”   冬冬吓了一跳,声音是不敢出了,眼泪还是随着颤抖的肩膀无助的淌。      贾正清按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   这是几天来的第几次审讯,他已经记不得了,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   但是,样子总要做做的,否则,没办法向上头交代。   总之,能拖一天是一天。      眼睛这一趟,也算保外就医了。而且,睡到了她这辈子为止睡过最大最惬意的床。   她还没力气说话,眼睛还闭着,但嘴裂的很大,没有声音的,一脸满足。   肖毛毛看到她的时候,小姑娘就保持着这个表情。      摇摇头,肖毛毛蹲在门外头吃香烟,手卷的香烟粗糙又呛人,吸一口,鼻腔里难以忍受的不惬意,肖毛毛顿顿,还是吸下去,不想浪费,也不想给人家笑话。整个局子,大概只有自己是不会吃香烟的。   因为看到自己头就大,贾正清派了肖毛毛来看守眼睛,正是所谓的眼不见为净。   肖毛毛有些懊恼的踩了地上的烟灰,觉得前程一片黑暗。      夜里眼睛一下子像是清醒过来,没有灯,大窗户外头很大的云朵后头冒出月亮小小的头。   眼睛是给冷醒的,原来是被子被蹬了,爬起来捡,裹了棉花的软被子,眼睛嗅了嗅,带着股清冷的消毒水气味,眼睛却是喜欢的,很软的被子啊。   小小的月亮,却直刷刷撒下来同样清冷的光辉来,照的屋子都霎时间亮起来,眼睛看到一双脚。定定神,再看,还是一双脚,xue 白的。   “凯丽,你干吗不穿鞋子?”眼睛迷惑着问,忽然想起什么,抱着被子再去拎了自己半旧的布鞋,往身后靠了靠,“我就这一双了。”   凯丽的脸也雪 xue 白,看眼睛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我才不叫什么凯丽。”   哦,眼睛想起来,凯丽本来是叫翠花的。   “给我。”翠花伸出手来,凶巴巴的。   “我真的就只有这一双了。”眼睛委屈着把鞋子藏的更紧,翠化花已经步步逼近:“把拿我的还我!”两只xue 白的手,牢牢箍上眼睛的肩膀,却是滚烫的,像跌进了刚烧开的热水里,眼睛闷疼的讲不出话来,眼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还是死命的抓紧了自己的鞋子。      “还有点热,不过好多了。”护士甩甩体温表,看了眼眼睛,“醒了?醒了就把衣裳换换,摆在你床头上了,都汗透发臭了,噶大的小姑娘要晓得讲卫生。”   眼睛更加迷惑了,房间里很躁热,一转头,只有一扇小窗户,还是上了铁栅栏的,阳光在外头明亮的闪烁,知了叫的像被鞭子抽了,只有,消毒水的气味是一样的。一个机灵,眼睛伸出头看床底下,鞋子摆的好好的。   肖毛毛咬了根棒冰进来,清清楚楚看到眼睛的眼珠子正盯死了自己的嘴巴。   “这个你不好吃,医生不会同意的,嘴巴干,喝水吧。”   “你不讲,医生不会晓得的。”眼睛讲着话,直楞楞的看,口水竟滑下来了。   “这根我咬过了。”肖毛毛不晓得讲什么了。   “那你先吃,”眼睛舔舔嘴巴,“我吃你剩下的好了。”   肖毛毛看着眼睛有点破皮的嘴唇皮:“算了,我再去帮你买根好了。”      肖毛毛低着头走在毒太阳底下,心里想着医院门口刚刚敲棒冰卖的老头子还在不在,犹豫间,只听砰的一声,眼前花了花,光线像被挡住了,红腥一片。然后,周围是刺耳的尖叫。      凯丽跳楼了,就直扑扑栽在肖毛毛的眼面前,四楼跳下来,却也跳死了,脑壳磕在花圃的砖角上,像一个灌了水的气球,卜~的跌破,里面湿乎乎的,飙出来,直飙到戴官的脸上身上,抹一抹,看见的,是xue 白森森的骨头,滴答着红红黄黄。   肖毛毛坐在长凳上,脸色惨白着浑身发抖。   旁边的师哥拍拍他:“你也够倒霉的了,回去弄点柚子叶好好洗洗。”   见肖毛毛脸色更难看了了,递了根香烟上去,这位老兄中饭里喝的酒精还没褪散,摸摸小同事的头,摇晃着往外头走,“好了好了,等会别人来了看到,传到你老头子耳朵里就不好了。回头想想,其实你还算好了,人跌在你面前,要是跌在你身上,讲不定你也一道见了阎王老爷了,所以啊,想开点,啊!”   肖毛毛有点哭笑不得,却见到眼睛立在走廊尽头,手里拎了自己的盐水瓶。   “卖棒冰的走掉了。”   “我全看到了,”眼睛翻翻眼睛,眼珠子朝里看,翻成白眼,“早晓得,我就把鞋子给她了。”   小姑娘长长的叹一口气,一口气那么长,让肖毛毛都怀疑她的下一口气还接不接的上。   “好了,你进去吧,让医生看到不好。”   小姑娘嘟囔着往病房走:“早晓得,我就把鞋子给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鞋子=沪语谐音“孩子”。 第二十二章 看尸   贾正清看着面前的佳人,安静的坐,眼角眉稍,居然有种良家的气势。或者到了他这种年纪,这样的身份,最容易动心的还是这样的女人,很漂亮,但并不算年轻,疲倦的时候搂一搂,不在家的时候也不用太担心,当然,倘若她真是个良家妇女的话。      十三玲珑文雅的嘬了口茶水,用手指抿抿口角:“长官这样单独见我,可是有话要说?”   贾正清顿顿,说:“红十字那里传话讲,那个叫凯丽的,刚刚跳楼死掉了。”   十三玲珑只是怔了怔,幽幽笑道:“这样讲来,阿拉是好出去了?”   “老板是冰雪聪明的人。”贾正清讲的慢丝条理,十三玲珑垂了眼睛听,“只是。。。。。。”   “只是,”她接下警察的话茬来,“凯丽只是个压不了场面的人,就怕阿拉这样出去,还是压不住众怒。   “老板果然是剔透,我心里,也是忐忑,想必,你也想的到。”   “我晓得,你能这样帮我,已经是大恩大德。”十三玲珑微微一笑,像春天里的小风,轻轻地带过了湖水的小涟漪。   贾正清的心却莫名跳跃了下,随即也笑起来:“我也只能帮这么多。”   又讲:“老板,要做好下一步的打算。”   “讲到底,阿拉这样的人,凡事哪能凭自己的打算?我也想过,最不济,也就是少了这条命。真是那样,倒也一了百了,少了那么多的苦。只是,可怜了我那班花样的先生。还有,长官你对我的这一番仗义,我也只能靠来世来报了。”十三玲珑一汪深潭似的黑漆漆的眼珠子望过来,声音低低的显得有些无助,神情有些哀冷,竟是无半份妖娆的,手指很自然地覆上来,只挨到贾正清掌背的一点点,蔻红的指甲在窗户影射过来的几缕小光下边闪烁温凉的光,贾长官更明显的感到自己的心不止一下的颤了,十三岁就名声雀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咳,”两个人就僵着这个姿势不动,贾正清意外的听见自己居然有些干涩的声音,“玲珑老板千万悲观,贾某人,虽然也每天奔波来讨饭碗的,但至少在贾某这里,老板的周全,我还是保得了的。”      十三玲珑笑起来,带了丝酸楚的味道。   这种凄怆,让贾正清也沉重起来,这样的女人,倘若这样死掉,真是可惜的。      邢安娜捂了口鼻,眼神如凉透了的水,定在尸布上。   “不拉开看看?”停尸间在夏季,还是充满了与外间不同的气息,死气,透到人的心里去,一个面孔冷漠的男人,手拉着尸布,就要揭开来。   “不了。”邢先生转过头去,声音哽哽的,“不了,没什么好看。”   “我也是说,你最好不要看。”一个贵妇打扮的女人缩在门的阴影里边,只看得到两只眼睛,阴恻的表情,定在空洞的某一点,“反正看见,你也不认得了,你心一直是软。照我讲,你来都不要来的。”   邢安娜别着头,但男人还是拉开尸布看了:“是死透了。”   又说:“这里怎么摆了一双鞋子?”      邢安娜叹口气,捂了捂额头缓缓往外头走:“我没打算她死掉的。”   “自作孽,不可活。”贵妇跟上去,牢牢拉住她的手。      早上眼睛有鸡腿吃,躲在被子里,眼睛疯狂的啃,外头只看见被头耸动。   贾正清清清嗓子,眼睛满手满嘴是油的探出头,笑咪咪的:“很好吃。”   鸡骨头剔的很干净,仔细拢成一堆,摇摇贾长官带来的蒲扇,眼睛笑的眼睛都眯成线:“老风凉的啊。”   贾正清也正眯了眼睛观察眼前的小孩子,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想了一会,才斟酌着冒出一句:“你多大了?”   眼睛慢慢摆下扇子,像瞪了怪物似的瞪他一眼,垂下了mi 长的眼睫毛,贾正清的心在此时熟悉的颤了一下,却讲不出为什么。   “不晓得,我不晓得,”眼睛有些茫然的摇头,“你讲多大就多大吧。”   贾正清笑笑:“那你进了聚春院多久?”   “好几年了,”眼睛掰着手指头。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   “和现在,差不多。”   “你待的时间长,想必你家姆妈,恩,还有,先生的事体,你晓得不少了?”   眼睛瞥他一眼,忽然不讲话了。   “怎么不讲了?”   “。。。因为,我觉得老奇怪的,长官。”小姑娘像想了一会,抬起了大眼睛。“干吗要问我?”   “。。。呃。。。”贾正清楞了楞。   “长官问我的话,都查的到的,如果问先生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一直有人定期来登记的,我不一定有那里记的全。如果问先生们和客人们的事体,他们都是关起房门的,我在外面,看不见。如果要问姆妈的事体,”眼睛忐忑的看了一眼贾长官,说道,“我不敢乱讲姆妈,如果她知道了,会把我的舌头割掉。”   “她有这么凶吗?”   小姑娘头点的像不倒翁。   贾正清深看了小孩子一眼,没想到她口风这样紧。   大病过后,这小孩子更是瘦的不像话,脑袋却似乎聪明了,或者,本来就把她想的笨了些吧。      户籍所查到的,加上真真假假道听途说的,肖老根曾专门做了稿子唱评弹一样的念与贾头头听:“十三玲珑十三岁出道,小有名气,二十一岁,茶商许之道与之一见钟情,随即从良为妾,当年两人这一段,在风月场上也算是佳话一则。   然好景不长,许之道原配善嫉,传对十三玲珑恨之入骨,其夫不在,稍不如意,便惩以猫刑。。。。”   “猫刑?你是说?”贾正清触动了下。   “没错,就是坊间老鸨子的那套,据讲那大太太是书香门第的,也会来这一套。”肖老根啧啧摇头。   “哼哼,”贾正清嘬口茶,“管伊(沪语:她)是什么身份,嫉妒起来,啥个事体做不出?”   “也是,”肖老根清了嗓子,摆出了说书的姿势,继续讲:“据说,一日许之道妻以火钳夹妾乳,许巧返家中,撞破中,争执,然后,嘿嘿。。。”然后的事,贾长官自然也是晓得的,当年的许之道杀妻案,也算不大不小的上过小报的几次花边新闻。   “其后,十三玲珑带了许家的两个孤儿,又返回坊间,自撑门面,,,”   “等等,”十三玲珑的过往,风传里贾正清本就了解一点,但许家的后代她也带了走吗?“你讲许家的?”   “对的,许之道有两个女小孩,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小先生翡翠。”   “你讲两个?那另一个?”   “另一个,讲来也是几年前头帮(沪语:和)小十三翡翠一齐出道的,一起上到过花名册,花名叫小十三水晶,后来听讲是与人私奔了。”   贾正清眉毛挑挑,没有接话,肖老根也不讲了,沉默了会,贾正清问:“怎么?没啦?”   “你要听什么啊?你讲,我说。”   “你这个包打听,哪能也卖起关子来了,不打不放屁啊?”   “长官取笑我了。”   “我晓得你葫芦里巷装了不少,但你讲出来的,倒是不少人都晓得的。”   肖老根笑得胡子一颤一颤:“长官,讲句冒犯的话,你这趟对□的事体这么感兴趣?”   “怎么?又是你家肖毛毛给你透什么口风了?”   “那死小子晓得个屁?谁都看的出来,这挡子事洪帮搅在里巷,水可深的不得了,你哥哥老早可嘱咐过我,你。。。”   “就是因为他,我才。。。”贾正清看看那颤颤的花胡子,又停住不讲,“算了,等我弄出点头绪,再和你细讲。”       第二十三章 酒肉朋友   肖老根没什么大癖好,无非就是花生米就点老白酒,今朝夜间儿子肖毛毛弄了点黄泥螺回来,弄堂口,穿堂风吹着,蚊子也没,唆一只,咪一口,惬惬意意,爷俩都有点喝高。   肖老根迷蒙着,拍了桌子,腾的站起来,眼珠子定在弄堂前头人家支了竹竿晾了的绸布衫,呼呼的吼:“太阳阿落了,还不晓得收衣裳!”这个时候小白脸肯定也会吼:“是哦,再不收,就没收了!”   然后,就会真的没收了,或者直接就拿,刚刚打过招呼的啊,小白脸晓得,噶热的天,噶风凉的衣裳,不拿白不拿。   这时候房间里巷的老太婆叫:“叫你少吃点,又糊里糊涂啦!”   肖毛毛打个哈欠,拍拍老头子:“阿爸,回去困吧。”   “侬去好了,我再乘息(沪语:一会儿)风凉。”   风溜上来,脸有些烫,肖老根有些头晕,又端起了小酒杯:“来,小白脸,碰一个!”   空气在流动。肖老根仰脖子闷了一口。   人生难得一知己,酒肉朋友也好。   小白脸死掉以后,再没畅快的吃过老酒了。   小白脸爷娘(沪语:父母)有劲的,兄弟两个,一个贾正白(颊真白),一个贾正清(假正经),肖老根想到就要笑的,当然,小白脸也笑他:“老根老根,老坑老坑(沪语:洗澡搓下来的脏东西)。   也好不到哪去。”   小白脸真的满白的,假正经也白,但年纪小小就少年老成,不像小白脸,嫩的不得了,一吃老酒,脸蛋更加红仆仆,要不是有点胡渣子,活 脱 似一个女人。   娘娘腔的贾正白,偏偏老酒吃的凶,倒正对肖老根的胃口,落了班,两个人哥俩好的,澡堂里巷搓个背,再来几瓶老酒,就点糟毛豆,鸡脚爪,小黄鱼;季节对的时候,一人一只大闸蟹,鲜浓的黄,就口温黄酒,好消磨好几个小时。   喝酒是其次的,也不是什么富翁,买不起什么高级酒,但主要是那种享受,那种喝着便宜货却从头顶心叫脚趾头的舒心,如今,是再也没有了的。      最后一次看到活的小白脸,是他去苏州前,还像个小孩子,几件衣裳一裹就算打好行李了:“反正过两天就回来了。”只老酒是不忘带的,裹好摆在行李的正当中。   “我不在,帮我看好阿弟啊!”      这一看,多少年了。小阿弟也成了小头头,他只能叫长官,不好再叫假正经了。   云朵乌压压的,像要变天了,家子婆又在里面叫:“快回来了!”   端了小阿凳回家,肖老根闷闷的看天,肖毛毛讲假正经仍旧偷偷在查案子,查的什么,为什么查,全不知道。   不是死了一个阿姐了吗?按道理,贾正清已经可以结案,上下都可以交代了,肖老根想不出,这个小阿弟,还在孜孜不倦的寻找什么?   和小白脸又有什么关系?成年往事了,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但这个案子里牵扯的洪帮,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下雷暴雨了,窗户外头一划而过明亮的狰狞,打闪在墙壁上明晃晃的玻璃框上,遗像里的人脸,惨白的闪现,然后,是轰然大怒吼叫一般的雷。   贾正清靠在窗头,眼睛不眨的看着手里的照片,明了,再暗了,照片是早已经发黄的,只有里面的女人,还是巧笑嫣然的。   外头大雨磅礴,天风凉了,心也想乘机静一静。   贾正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把照片上的女人往十三玲珑身上靠,只是因为,她们有着那么几分模糊的相像吗?      白天去处理那个阿姐跳楼的事,也正好借了这个幌子结案。   再去看温琦,她还是把头蒙在被子里。其实眼睛已经瞎了,蒙与不蒙,还不都是看不见?   然后去小讨人那,一眼就看到肖毛毛瞌睡打的头都要掉到地上,地上全是香烟pi 股。   “好的不学!”      小孩子好了许多,油肥的一只大鸡腿,片刻就啃的干净。他盯了她看,却越加的疑惑。   不是因为她,只是因为她也硕大的眼睛。   这样大眼睛的女人,实在少见,十三玲珑就是一个。   问不出什么,问到的,也是他知道的。似乎谁都不晓得,十三玲珑在出道以前,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   “你怎么不去问安娘姨?”小姑娘扇子摇的摇头晃脑,“她和姆妈,一直在一起,像姆妈的影子。”   这句话令贾正清更疑惑,风闻里聚春院的后台乔善,虽不是大场面上的,在妓寮赌场地界上却也是说的上话的,各门各路,也都卖他几分薄面,前日花了大价钱进来单个探监,不探当家老鸨,却只和这个像影子一般的娘姨聊,实在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多数人,还是往了情事上引。贾正清却不这么想,他先是想到洪少鲲的死,又觉得乔善再大胆,也不会明目张胆到这个地步。十三玲珑那里,他又无法启齿问,因为如果真是什么,想必她也是不会如实相告的。   “或者,小先生也可以啊,她从小就跟了姆妈的,哦,不过,不是客人的话,小先生不喜欢多讲话的,我看,你还是要先付钱的。”眼睛有些若有所思,忽然盯了贾长官,先是抿抿嘴唇,然后裂开嘴的笑,露出参差的泛黄的牙。   贾正清被笑的脸红红白白:“笑啥?”   或者声音大了点,眼睛被摄了摄,晓得自己过了,小心翼翼的看一眼,揪了衣裳角,声音低低的:“长官问了那么多,不是喜欢姆妈吗?以前客人喜欢哪个先生,都这样来打听,还会给小费的呢。”      眼睛这两天有力气多了。盐水掉到一半,就自己偷偷拔掉管子,把剩下的灌到喉咙里喝掉,赤了脚四处溜达。   要结案了,消息已经传出去,值班的警察们也开始睁眼闭眼的不去管她,晓得她是跑不远的。   晚上走廊比病房风凉许多,眼睛静悄悄的走,一排窗户外头的月牙也跟了她走,眼睛再走,月牙也走,眼睛干脆撒腿跑起来,月牙也疯了似的跟,扑通,眼睛跌了一跤。   深更半夜里,产房里女人叫的像只凄惨的鸡,外头的男人不安的搓手,看了眼趴在地上好奇瞪了大眼珠子的女孩子,继续搓。   眼睛盯了产房门口,像看一场竞赛,灰黄黄的一堆模糊影子,都挤破了脑袋想往门口钻,谁都不让谁。其中的一双脚眼睛晓得是谁,穿的是自己的鞋子。   终于,熟悉的鞋子披荆斩棘闯进去了,眼睛趴在地上高兴的拍了手,毕竟是熟人嘛。   但不一会她就又看见了这双鞋子,翠花得意洋洋的出来,怀里搂着白灿灿的一团,周遭的影子都激动的呼呼作响,你争我夺的挤上前,带出冰冷的气,还有几个被撞倒,流着口水,嗷嗷叫着找着滚落飘散的头,翠花把怀中的更紧的抱了,笑的却更放肆。   产房门乒的来了,一个护士叉了口袋晃出来,撞散了一票黄影子,面无表情的跟了男人讲:“倒胎,难产,保大还是保小?”   男人愣了下,手搓的更快了:“这这这。。。”   “你快讲呀,等了呢。”   在眼睛怀疑男人的手皮会不会被搓掉前,他昏过去了。   护士喊人去了,一票散了的黄影子又聚过来,幸灾乐祸的看。   眼睛的眼眶湿湿的。   “凯丽,你不好。”她忿忿的叫,“我都把鞋子给你了,你干吗还拿人家的?”踢踢自己的光脚板,她有点负气,“这么会拿,把我的鞋子还我,我就一双。”   影子顿了顿,缓缓 you 走 到眼睛眼前,眼睛用手戳戳,透过去,有些光点弥散,盘旋着,又拢在一起。   叹口气,翠花搂搂怀里的光芒,依依不舍。   “这不是你的。”眼睛还在不死心的戳她,直到翠花不情不愿的挪进产房,别的黄影子一阵唏嘘,全看好了自己的鞋子。   产房里哇的一声啼哭。      “你怎么不去睡觉?”一道光扫过来,是巡房的医生谭胖。   手电筒的光照的眼睛眯起了眼睛,再看那些黄影子,全都见鬼似的散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眼睛讨人喜欢么?。。。。。。 第二十四章 白骨   红十字里面,大概谭医生是最胖的了,脾气也好,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口叫了他谭胖,他就点着肥硕的头,乐呵呵的欣然接受了。   儿科病房里,谭胖一来,准是小孩子们的一堆尖叫:“谭胖子又来发糖啦!”   眼睛咬着嘴唇,看着一帮小孩子屁颠颠的从谭胖手里接过有着漂亮包装纸的糖,只不声不响立在一边。   “来拿,今朝是花生糖!”谭胖温和的朝了她招手。   眼睛还是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怎么?不喜欢吃糖?”   “我牙齿痛。”眼睛白了谭胖一眼,跑进了病房。      “笨蛋才吃你的糖。”眼睛在病房里,摇着贾正清送她的蒲扇,反反复复的嘀咕。      晚间很安静,平时吵闹不休的小孩子们难得早早安静的睡,走廊上的黄影子也零星都看不见。眼睛晓得,肯定又是谭胖值夜班。   护士台的护士睡的死死的,只有外头树上的知了“死了死了”一刻不停的唱。   晚间看眼睛的警察溜出去了,躺在床上,小姑娘翻来覆去睡不着。   钥匙串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回荡在走廊里,门外边一闪而过的手电筒光,让眼睛蹭的坐了起来。   蹑手蹑脚的下床,眼睛扒着门缝看,谭胖兜了一圈,却已经转回来了,同手同脚的走,后边跟着一连串的,浅白色的小影子,雾一般的飘浮,像带了镣铐,垂头丧气着走。   眼睛的眼睛瞪的更大,屏着呼吸不做声,只觉得时间像忘记上发条的钟,慢的快停了。直到,一抹白大褂,搪住了那条小小的门缝。   “你看到我了?我也看到你了。”谭胖的声音竟是带着丝哀凉的,那么轻,却字字像锤子,砸进了眼睛心口里,闷的透不过气。   “你偷东西。”眼睛声音更低微,似乎只有她自己听的见,门外的白大褂却剧烈的颤了下,眼睛一字一顿,“自己没有,就去偷人家的。”   门外的谭胖此时却轻轻笑了:“你讲的可不算数。好了,你乖乖的,我也不会管你,那个夹竹桃,我可没讲给警察听。”   眼睛惊讶的后退了,抿了嘴唇,一言不发的躺回床上生闷气,听着门外的丁零当啷,逐渐远去。      贾正清一早急冲冲来带眼睛,看见谭医生,点头笑笑,几天不见,他越加白胖了,肥腻的肉颤动着,也对着自己笑。   肖毛毛正啃着肉包子,仓促间看见长官,漏了一嘴的肉油。   贾正清皱皱眉,看着眼睛也塞的鼓鼓的腮帮子,还有两个青青的黑眼圈,说道:“慢点咽,急吼吼做啥?”      眼睛不情不愿跟在长官后头回到聚春院,心里还在可惜那个囫囵吞枣的肉包子。      门口已经聚了闹哄哄一堆人,沈家姆妈见到眼睛,神色不动着看。倒是阿青悄悄跟上去:“侬回来啦!没哪能哇!”   眼睛望望隔壁的小姊妹,眉开眼笑着走了进去。      樱花树被挖了。   下面是一副白骨。      “来看看。”贾正清叫小孩子。   “哦,”眼睛恋恋不舍放下手里的树叶子,叹口气,一直是自己伺候的树,心底里,有种道不清滋味的怅然若失。      “认得哇?”   眼睛瞄一眼,大太阳底下,泥土深处的一堆,被bao露着,像被ba了衣裳搬的突兀,一团头发缠了泥土,半挂着的白森森的牙齿半合,仿佛还在怪异的微笑着。   “是小先生的。”   “什么?”   眼睛指指:“那个手镯,是小先生的。”    第二十五章 樱花   小十三翡翠虽然是青春的年纪,蹲了几天牢监,也苍白消瘦了,坐在那里,有些局促的样子,进来时候的薄棉旗袍落了脏,头发散下来,乌黑的一把,拢着清爽爽的眼睛,眼神像泼了墨,望着人的样子,愈加湿漉漉的我见犹怜。   关了几天,染了点咳嗽,屏了气轻轻咳两声,旁边眼睛都看直了的小警察连忙递了水,一声谢谢,更加甜软到心坎里去。   贾正清手指弹了桌子,却是直截了当进入主题,东西甩在台子上:“认得吗?是你的吗?”   小先生颤颤的看着塑料袋里的绿玉镯子,一怔间却似被呛到了,一口水噎在喉咙里,一只手捂了胸口,咳的满脸通红。   顺着气,她迷茫着,摇了摇头。   “不认得?还是不是你的?”   小先生却像沉思起来,居然叹了口气:“长官,你要问什么,就直接问好了。”      十三玲珑望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矜持的笑笑:“长官见过我家翡翠,又见我,是又有什么事体了?”   “老板要求税款的事体,我差不多已经帮你办好,要多待几个礼拜避风头应该是不成问题。只是现在又出现了新状况,如果查不清楚,就不是让你们蹲几个月牢监噶简单了。”   “长官怎么讲呢?”   贾正清把玉手镯推到女人面前,捕捉到她的神色一闪即又波澜不惊。   “这是?”   “认得吗?”   “这样货色的镯子很多的,但是,仔细看看,又有点眼熟。”   “听讲聚春院里,原本是有两位小先生的。”   十三玲珑探究的看了眼贾正清:“怎么?长官怎么这样问?”   “今天早上,有人来报案聚春院进了贼骨头,阿拉人过去一看,倒真是翻的乱七八糟,连烂泥地都给撬了,正好露出一只死人骨头的手。”   “你不要吓我哦。”十三玲珑似乎受惊的捂了嘴巴,眼睛大睁着看向贾正清,这让贾长官有一瞬间熟知的错愕,却又挑不出这美丽表情的错误。   “我想,老板是认得这手镯的。”   “我想,我家小先生,已经认出来了吧。”      贾正清躲在房间吃着香烟。他没什么烟瘾的,只是喜欢这种烟雾迷腾的气氛,眼前模糊,心里,却是洒清的。   早上的小先生,年纪小小,讲出来的话却颇老态:“噶许多年,我还以为再也寻不见它了。”   说的倒和小讨人的对的上。   “两个小先生出道,姆妈给的,一人一个,过礼的辰光,,叫怪人看到的啊,”眼睛唆着手指头,蹲在坑边看了烂泥里的绿盈盈闪烁,“这个是翡翠先生的,我不当心跌坏过,镶了黄金接起来,就是那道边。”   “这道金箍,是找了老师傅修的,我家讨人毛手毛脚跌坏了,姆妈老生气的。”小先生这样说,“后来她就欢喜了,觉得老别致,比她的那只好看,就和我换了。”   “伊拉(沪语:她们)两个,感情是老好的,自己的东西,经常调了带,这个镯头,我看水晶也带过,”十三玲珑的眼睛坠在回忆里,整个脸庞镀了一层淡淡的流离,“水晶不像翡翠,翡翠嗲,欢喜耍小脾气,水晶倒是老爽气的小姑娘,心气也大,开心起来疯笑疯笑,没心眼的,其实比较起来,我更加欢喜她一点。我一直当她跟了野男人跑到外地去了。长官,那个,是她哇?”      是不是十三水晶,贾正清并不关心,如今他想的是这副白骨莫名其妙出现的原因。   聚春堂出了人命案,就被局里查封了,洪帮的人又整天回来的晃荡,老早院里帮佣的伍阿姨,也发现被淹死在河浜里,怎么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样大的动静,妓院居然还是遭到了贼惦记,光这里就让贾长官想不通。   而且这贼骨头动静大的,翻天覆地的把院子都挖了,也不晓得捞到什么没有,或者,他们只是来挖院子的。      “姆妈,”小先生的头靠在膝盖上,“侬困不着觉啊?”   十三玲珑揉揉发酸的眉头:“你不困,才晓得我没困。你还真不如你姐姐,心思太重。”   “姆妈还是欢喜水晶的。”   “欢喜不欢喜,人也不在了。”   “姆妈从来不怪姐姐吗?”   “你们毕竟是我养大的,只是我没想到,原来她一直还和我们在一道。”十三玲珑深深望了翡翠,“怪不得,那棵樱花,每年都发的那么好。”    第二十六章 冬冬   凯丽死了,洪少鲲的案子就这样结了。   今天一早,潘楚怜和冬冬给放出去了,因为推算新发现尸骨死掉的时间,她们都还没到聚春院呢。      潘楚怜掸掸旗袍,对十三玲珑说:“姆妈,我可走了,有啥事体嘱咐我哇?”   十三玲珑嗤鼻笑笑,语气冷冷的:“你是算准了我出不去,留遗言给你?”   潘楚怜有些放肆的笑起来:“姆妈,我哪有那个意思?只是聚春堂都要出手了,阿拉这趟分手,也不知哪个年头再能见面,我叫你几年姆妈,相识一场,不过是想最后讲几句,留个念想!”   安娘姨在边上听了,默默漏出一句:“潘先生耳朵真和猫一样,我和老板讲的悄悄话你也听的到。”   “你也别讲的伤心来兮,不过就是隔道墙,多跨个门槛,又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十三玲珑拍拍肩膀,安会意的揉捏起来,“不过,看在阿拉相处几年,提醒你一句,沈容倩可不是像我这样好讲话的,你去了,自求多福吧。”   十三玲珑轻描淡写两句,把潘楚怜的小算盘剥的透透的,潘先生脸色阴了阴,咳咳两声,头也不回,出去了。      潘楚怜叫了黄包车走,冬冬一出局子,则发疯似的朝前面奔。   潘楚怜在后边不满的咕囔一句:“没教养的,赶了去投胎啊!”      拘留室里,十三玲珑舒口气,讲:“现在都是自己人,满好。”   十三翡翠听到姆妈这样讲,笑了笑。      安说:“这个潘先生,也太急噪了点,翻脸比翻书快。”   十三玲珑哼了一声,笑道:“她早就存了这点心思,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在我这里熬不出头,当我看不出来?在我这里不好混,难道到了沈容倩那里就好吃好喝了?我吃人,她是吃人不吐骨头。潘楚怜,是当我就此就死在这里了。”   又说:“她想的是美,我就怕她还没回到四马路,就变成缺胳膊少腿的。”   十三翡翠幽幽接一句:“她就是个目光短浅的,姆妈不必治气。”   安叹了一口气,讲:“小姐,按乔老板的意思,还是把房子卖掉吧,有点钱在手里总要好些。”   十三玲珑拉了安,也叹了口气:“你跟我这么多年,我没给过你什么,唯一就是这个房子,你没必要为我做什么,我已经想好了,水晶的事,我顶了就是。”   十三翡翠在旁边听了呜呜哭起来,嘴里叫着:“姆妈你这是干吗呀!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十三玲珑有点凄凉的笑笑:“骨头翻出来,刀子又给找到,贾长官说了,关于这个案子的匿名信满天飞,封封都指明道姓是我,我隐退十几年,没想到现在名气倒大了,各个小报都登了是我恶母杀女,看样子,不把我往死里整,有些人还真是誓不罢休。”   安有点惶恐的看了十三玲珑,嘴巴抿了抿,语气坚决:“小姐,如果横竖要一个人,我去顶!”   十三玲珑摇摇头:“你还没看出来,他们一心要对付的人,是我不是你!就算你这次顶了保了我,你怎么晓得还有没有下次,不要我到头来完蛋了,还白牺牲掉一个你!”      冬冬跑的鞋子都掉了,才跑到医院。   结案了,门口看守的警察也松懈了,她塞了一块大洋,就被眼开眼闭的放进去。   听到门被推开,温琦警觉的拉紧了被子。   “小姐!”冬冬扑在她身上,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温琦听到是冬冬,颤抖着摸索她的头发:“冬冬?侬放出来了?”   冬冬抹着眼泪,手在温琦漂亮的不得了的眼睛前面晃晃,眼珠子像鱼眼珠子,动也不动。   “小姐真的看不见了?”冬冬的眼泪更悲哀的流,她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我去找大少爷,你都这样了,他不能不管你!”   “冬冬!”温琦失控的叫,身体一歪就跌在床底下,砰的一声。   冬冬慌忙奔回来,扶着自家先生,温琦摔到了脚,疼的厉害,支撑不起,哎呀一声两个人又一起跌坐在地上。   温琦紧张的攥牢了冬冬的袖子:“你千万别去,到容易到了这一步,这个时候最是关键,千万别前功尽弃了!”   冬冬哭起来:“可是我心疼小姐!”   温琦苦笑了下:“我这样的人,烂命一条,什么心疼不心疼的。你要是心里真还装着我,就哪也别去,陪陪我,我现在才晓得,原来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是这么让人害怕的事体。”   她讲的凄凉,冬冬的眼泪更是扑哧扑哧的掉。   她扶着温琦坐下来,看着才不过几天,自家先生已经是瘦了一圈,脸色都泛着青,她觉得心痛,摸摸温琦蓬乱的头发,她讲:“先生,我给你梳梳头吧。”   温琦温和的拍拍她的手:“好啊,这两天我自己梳,好象怎么也梳不好,样子一定难看死了。”   冬冬心酸不已,整理着小姐的头发:“好了,现在冬冬来了,一定还让先生和以前一样好看。”    第二十七章 鬼   晚间冬冬给温琦扇扇子,门口的警察好讲话,据说过两天就撤了,冬冬买了香烟给他,他对冬冬也客气。   警察说:“你这个小阿姐,倒满忠义的,像你家先生这样情况,换做别人,老早另找出路去了。”   冬冬笑笑,端了洗脸水进去。   温琦讲:“冬冬,你也没几个体己钱,不要都花在我身上了。”   冬冬很仔细的给温琦擦脸:“钱没了不要紧,只要我还在小姐身边。”      这几日温琦担惊受怕的,冬冬来了,她睡安稳了,轻轻的打着酣。   冬冬打着扇子,看着先生的侧影,睫毛又长又翘,她曾经的双眼,琥珀一样,是那么波光流转,立在那里,无论男人女人,都要多看一眼,可如今,却变成了深不见底的一潭死水。冬冬想着,眼睛一酸,眼泪又要落下来。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冬冬看过去,一张熟悉的脸探进来,眼睛拿了把蒲扇,笑的呲牙裂嘴的。   “我知道你来了,过来望望你。”      冬冬做了嘘的手势,把温琦的毯子搭在肚皮上的毯子盖盖好:“走,我们出去讲!”   门口的警察睡的像个死猪,眼睛做了个鬼脸:“看我的那个也睡的死,还流口水呢!”      两个小姑娘立到走廊里,窗子外头一朵一朵厚沉沉的云。   “你在里头的时候都翻白眼了,我还以为你要完蛋了呢。”冬冬的手搁在窗棂上,很快给一个蚊子叮上,她啪的一下打掉。   眼睛把她的手心翻过来看,匝匝舌:“扁了。”   冬冬看看周围,咬了眼睛的耳朵:“我来之前,回去了趟聚春院,还封着呢。不过讲这几天要撤了。我在里巷的时候,听潘先生讲,姆妈好像要把房子卖掉。”   眼睛的眼睛眯了眯,没做声。   冬冬叹口气:“我看姆妈这次的祸事大,大概管不了你了,你还是早点找找出路吧。”   眼睛看看她,说:“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不晓得能去哪里。”   冬冬看看瘦不拉几的小姑娘,语气里带了点怜悯:“也是,你从小在院子里待着伺候先生,离了那里,还真是没地方去。”   她动脑筋想了想:“或者,你可以去给人家做佣人,可以拿工钱。”   眼睛摇摇头:“姆妈从来不给我工钱。”   冬冬讲她:“你真戆,如果姆妈管不到你,你就是自由身了,好自己赚钱了。”   “自由?”眼睛笑笑。   又问冬冬:“那你家先生眼睛瞎掉了,你怎么不自由去?”   冬冬脸沉了沉:“我的事体,不要你管。”   眼睛吐吐舌头:“我来望你,你还这么凶?”      聊了半刻,冬冬讲:“我要回去看看先生,她现在不方便。”   眼睛很仗义的拍拍胸脯,说:“好,我路熟,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就要走到温琦病房的门口,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从里面出来,在门口张望了下,飞快的下楼梯了。   眼睛惊讶的张大了嘴巴,那张脸,明显就是那个死掉的洪少鲲,正要喊,嘴巴却给冬冬捂住了。   冬冬的手很用力,眼睛很费力才甩掉,她有点生气:“你干吗呀?”   冬冬头低下来,摸摸眼睛干涩的皮肤,说:“对不起,不疼吧。”   冬冬的手指很温柔,眼睛被摸着,又生不起气了。   她压低了嗓子和冬冬讲话:“你看见了吗?刚刚那个鬼?”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啊。”冬冬皱了眉头,摸摸眼睛的头,“你病还没好透,快回病房吧。”   眼睛眼睛眨眨,走了。      冬冬轻手轻脚进门。   温琦醒着。   “是冬冬吧。”   “恩。”   温琦笑起来:“真奇怪,看不见以后,我的耳朵变的特别灵,一点点声音都听的出。”   冬冬听了,有点预言又止:“小姐刚刚才醒吗?”   温琦摇头:“眼睛来了,我就醒了,不想打搅你们,我才没出声。”   冬冬心动了动:“那么小姐刚刚,,,,,,”   温琦在床上换了个舒服的位置,绢白的面孔笑的如沐春风:“我知道,他没忘了我。”       第二十八章 琴瑟   这两天戴官心里不痛快。   贾正清放下话来,案子结了,金盏菊也不用保护了。   其实,以金盏菊的背景,又哪里用的着他保护?      高床软枕之间,金盏菊划他的痒兮兮:“哪能?舍不得我啊,那我就不走了!”   戴官抱住女人的腰肢,皮肤细腻,软是软的来。   女人的浑身都很香,戴官全部的汗毛孔都被这味道迷惑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和这女人搞上了。      那天把蛇放进去,他扒在门上,明明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声响,后来却沉默了。   戴官惊了惊想:不会给吓死了吧?   蹑手蹑脚进去,里巷是一片漆黑,戴官适应了下光线,往床上摸,一下子就摸到一片温软。   金盏菊躺在半拉的毯子里,□。   她的声音像小小的夜风,直熏到戴官的耳朵里去:“小阿弟,你是找我,还是找它?”   又讲:“你就这么巴不得我离开啊?”   蛇在金盏菊的臂膀上弯曲着盘旋,金盏菊用另一只手逗逗,蛇的身体冰冷,她的手指火热:“它是你养的吗?”   美女与蛇,冰与火。   天气闷热,金盏菊的身上还遗留着刚才欢娱的气息,弥散在空气里,无限扩大的吸引着雄性。   戴官看着这一幕,上身从背脊骨里透出一股冷,下半身却是燥热的,像被一团火,前后左右的哄烤着,裤子都要烤焦了。   当金盏菊汗湿的手指摸上他僵硬的身体,只一点,戴官便像给点着了,乓的一声炸开,其他的都扑到了脑后,他压到女人身上,一下子扯掉了自己的裤子。   于是,顺理成章的,冰火两重天了。   金盏菊笑的放荡:“我今朝就差这一点,你就来了!”   然后拎着他颤动着的□就一把塞进去。   戴官觉得,这样滑动的窒息,比起自己的手掌,要好太多了,上下动荡着的,就是天堂与地狱。      蛇在旁边,戴官的初夜,就这样给了一个妓女。      几天了。   金思力每天来。   等他走了,戴官再偷偷摸摸溜进去。   戴官不晓得,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但是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妓女的身体,喜欢的欲生欲死。   仅仅是身体吗?   戴官也讲不清。      其实他也懊恼。曾经,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第一次,应该是和一个自己喜欢的清白女人。   而且,他认为自己,一直是看不起妓女的。   但事实证明,自己的身体并不这样认为。   当金盏菊颤微微的乳房雪白的晃动在自己眼前,红仆仆的嘴唇瘙痒似的咬住他的耳垂,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耸动,脸红到了耳跟,是羞涩的点了头的。   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金盏菊这里,也咬了嘴唇的烦恼着。   这几日,在金思力自以为给了她最颠覆的快乐走掉之后,她都是依靠戴官再一次勇猛的让身体达到颠峰。   她没有想到,金思力如今,是个彻头彻尾的阳痿。      忽然,她怜悯起金思力的老婆来,金思力的伎俩,一次两次还觉得新鲜,但假的就是假的,就像人用钞票,鬼用冥币,手指头养不出小孩子。   报应吧?   是报应。      金盏菊晓得,金思力想带她走。如今他翅膀硬了,再也不用看他老子眼色。而且,已经把她抓在手里,又怎么会再放掉?   金盏菊也晓得,自己是爱他的,哪怕这爱曾经被那么深刻的恨掩埋过,金先生也不得不承认,她活到现在,唯一心里装着的,只有他,而且,是那么刻骨铭心沉甸甸的装着。   虽然为了忘记他,她宁愿醉生梦死的当个妓女,但终究,还是逃不过。   她想起那个夜晚,她的初夜,最美好的时刻,被那个糟老头子,三下两下就解决了,处女的血和汗混在一起,在她被撕开尖叫的同时,无情的宣告着从此以后,她就是残花败柳。   她早就是残花败柳,如今更是人尽可夫。   当年不能在一起,何况是今时今地?      伸伸手,她摸了摸趴在床尾的蛇。   小时侯,在东北的时候,她也养过蛇。冬天的时候,蛇被冻僵了,硬的可以当拐杖用。   她记得那时候养的一条小莽,她还给起了个名字的,叫小龙。   “你也叫小龙吧。”她的指间抚过蛇背,冰凉的绸缎一般。      戴官悄悄掩了门进来。   金盏菊的手圈上去,戴官立马浑身一酥,像被电着了。   “你真是个妖精!”戴官说。   “我是妖精,你可以不来!”   “我不来,就怕你憋不住!”   “是我憋不住,还是你?”   话还未说完,就被男人扑上去。   无论多大年纪的男人,偷腥的时候都像狼,猴急的恨不得,一口,就把女人活活吞掉。      戴官骑在金盏菊的身上奋力做战,他是初涉情场,血气方刚的青年,金盏菊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要被他冲击散了。   因为怕戴官的家里人听到,她嘴里塞了块毛巾, 咬的紧紧的,生怕一松口,就惊天动地的喊起来。   戴官全身是汗,都滴到金盏菊的胸脯上,却不点也不松懈,金盏菊看的出,这个小阿弟此刻,是全心对自己的,于是也努力的迎合着,直到彼此,全部直冲上云霄。   事毕,戴官正在女人身边喘着气,他的耳朵好,忽然听到稀唆的脚步声,一下子翻身起来,戴官飞快的用手捂住痴笑着的金盏菊的嘴。   小阿弟的手上还带着两个人欢好时的气味,金盏菊的两只大眼睛咕碌碌转转,伸出舌尖蜜蜜的舔,戴官心里也给扫的痒起来,一只手摸上女人的胸,捂住嘴的那只手,却没拿下来,耳朵竖起来听,直到那脚步声没了,才放下心来。   金盏菊捏他一把:“看你胆子小的,还不如你养的蛇!”      金盏菊也不晓得,自己和这个小青年,是谁满足了谁。   但是金盏菊看到戴官阿娘姆妈日益难看的脸色,却是开心的。      而此刻,老太太也没睡,穿的整整齐齐的,坐在房间里巷读圣经。       番外 兄妹   名义上,她不大不小的,也算是督军府的一个小姐。   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她只是个拖油瓶。   督军二十几房太太,娘排第三个,是督军在东北的时候纳的,她小时候,娘都带着她留在东北的乡下,到她12岁,随着娘回到北平时,督军已经叫不出她娘的名字。   娘是不言不语的女人,会做裁缝活,无聊的时候,就扯上几块布,给她做衣裳。   她高兴的穿着娘做的花棉袄在园子里跑来跑去,一个姨太太笑她:“土狍子生的小土狍子!”   小时侯,她一直被当做男孩子养的,脾气硬的很,被奚落的当晚,她用弹弓,把那个姨太太的玻璃窗打破了。   姨太太哭哭啼啼的告状,她娘把她绑起来,拖到众人面前,自高奋勇的提出用家法教训她。   她看着娘手中的藤条,一下一下的落在自己的身上背上,娘做的新棉袄给打烂了,棉絮飞舞,她皮开肉绽的疼,但只闭着嘴巴,一声不吭,由着汗大滴大滴的淌,直到麻木,直到晕了。   她醒来的时候,趴在床上,动一动小指头都是扯筋扯骨的痛。   娘在旁边掉眼泪,说:“你这个倔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认一声错?”   见她疼的直呼冷气,又说:“你别怨娘,娘有娘的难处。”      她14岁,来红了。   个子一下子窜高了。   她拉着娘在站衣镜前比较,足足比娘高了半个头。   她看见,娘有白头发了。      督军矮,督军的女儿们都不高,她往里面一站,就显得鹤立鸡群。   那一年吃团圆饭,从来没正眼瞧过她的督军忽然叫她:“你是老三的闺女吧,都长这么高了!”   娘推她,她站起来点点头,又匆匆坐下吃饭。   督军笑笑和她娘说:“小时侯瞧着她假小子似的,才几年工夫,倒出落的标致了,挺像你年轻那会。”   娘也跟着笑笑,她看见,娘握筷子的手在轻轻发抖。      她在园子里没什么朋友,其他兄弟姐妹都瞧不起她,当然,也怕她,她打起架来,是很凶的。   除了一个二哥。   二哥是督军原配生的儿子,生下他,他娘就死了。   所以,他挺孤单的,也不喜欢说话。      他孤僻,别的兄弟姐妹都不喜欢和他玩,除了这个二妹。   二妹是三姨娘的女儿,却不是父亲亲生的。这个二妹很凶,曾经还几次,把几个弟弟打的趴在地上哇哇叫。   他第一次见到她,还是她刚刚入府的时候,头发绞的短短的,像个男孩子。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书桌上啃点心。   看见他,狐疑的把手中的点心藏在了身后。   他笑笑:“你吃吧,我还有呢。”   她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像要把他看透似的,半晌,对他笑了笑。   小时侯,她笑起来,眉眼都幸福的眯起来,像一只晒太阳的猫,温暖无比。   这个大园子里,很久没人这样对他笑过了,打开抽屉,他又拿了些点心给她。   她开心极了。      就这样,两人相识了。   他说:“我叫思力,金思力。”   她歪头想想:“我大名叫玉容,不过,我娘叫我菊儿。”   他从小一人处事,却难得八方灵通,听她报了姓名,已经知道她的来历:“哦,你是三姨娘家的二妹。我是你二哥。”   “二哥?”   “对,二哥。”      二哥是个了不起的人。她一直就这么觉得。   督军的女儿们都有学上,只她没有。二哥便自己编了课本,教给她听。   他的声音很温和,是哪一个教书先生都比不上的,有时候听着听着,她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有二哥的衣服给盖着,上面有很好闻的,墨的清香。      十四岁,她来红了。   她的个子一下子窜的很高。   二哥也是,窜的更高,嗓子也哑了,讲起话来像个公鸭子。   她学公鸭子走路,一摇一晃的,二哥在后边拉她:“看你再笑我!”   一拉,就拉到怀里去了,她一回头,两个人胸贴胸,眼对眼的,她才发育的小胸脯鼓鼓的像两个小馒头,若有若无的摩擦着他也刺激着自己,呼吸那么近,两个人一下子就脸红了,一起后退,二哥退的太后,啪的一声后脑勺撞到柜子上,她一下子笑的花枝摇曳。      那年的年夜饭,二哥照例坐在督军的旁边,虽然他娘死了,但嫡出的儿子,只有他一个。   她在另一张桌子上,看着他手势娴熟的给督军剥虾壳,脆生生的壳去掉,鲜嫩嫩的肉露出来,拿黄酒姜醋蘸了,一个个整齐的放在督军面前的盘子里。   其实可以让佣人做的,但二哥就是要自己做。   她看着督军囫囵吞枣的吃掉,可惜着二哥的心血和手指头。   她总是看那桌,于是督军看到她了。   督军说:“你是老三的闺女吧,都长这么高了!”   她还没什么,娘就激动的扯她的衣裳。   没办法,她站起来,点了点头。   下一句话,是督军对娘说的:“小时侯瞧着她假小子似的,才几年工夫,倒出落的标致了,挺像你年轻那会。”   督军已经有大半年没和娘说过话了,娘因为督军的这句话,高兴的整宿没睡。   “新年新兆头啊。”娘说。      以后督军就总来娘这。   督军来了,她就没时间找二哥玩了,因为娘和督军吃酒,她总要留下添添酒夹夹菜什么。   她问娘:“他怎么总来?”   娘笑笑,不讲话。      两个月后,娘有喜了。   她们从和佣人房差不多的偏房,换到一个华丽的大房间住。   娘给她买了最好的布料子,找北京最有名的师傅给她做了几身时髦衣裳。   她穿了新衣裳满园子的乱跑,一把撞到走过来的督军身上。   她跌在地上,督军身边的二哥扶她起来,她朝二哥挤挤眼睛,二哥笑了笑。      夏天来了。   娘的肚子大了。   娘胖了许多,又怕热,天天都离不开扇子。   娘的肚皮上花花的,像每天吃的花皮西瓜。   娘摸着肚子和她说:“这应该是个男孩,怀你的时候,我的肚子可一点没花。”      搬到正房之后,规矩多了许多。   她觉得没以前好,反而不自在。   晚上,她溜出去找二哥。      二哥在看书。   二哥总是用功。   二哥看的入迷,她进去他都没发觉,她一把从后面把书抢过去,叫:“看什么哪,有这么好看,都把你看成呆子了?”   她的眼睛掠过书页,却是男上女下实实在在的男女交合图。   她吓的一下子把书扔了。   二哥神色尴尬的,把手从裤裆里伸出来,她一眼看出他那块地方还硬挺着,像把突出的小锤子,“啊”的叫了一声,她捂了眼睛奔出去。      那一天,她一夜春梦。   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软,她摸摸自己的乳房,硬邦邦弹性十足的两个小圆包,像两个花骨朵,马上就要开出花来。      白天,二哥来找她。   “今天爹不在,我带你出去玩吧。”   她想着昨天的所见,脸烧起来,但想着以后又不能这样不说话了,总得给他一个顺时阶下,点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路上都笑了,不谈昨天的尴尬事。   走到城墙根,那里摆了一辆黄包车。   他跑过去拉起来,她才晓得,是他准备的。      那一天,大概是那年夏天,最热的一天。   二哥拉着她,逛遍了北平城。   他说:“真希望,就这么一直拉着你,一回头,你就在我后头。”      玩到挺晚的回家,两个人脱了鞋子走,怕被人发现。   碰到两个佣人经过,他飞快的把她拉到回廊的阴影里,她捂着嘴,笑的咯咯的。   他说:“你看你,还像个小孩子!”   她不服气,挺起胸脯说:“我哪还是小孩子,我都15了,早长大了!”   她的气喷在他的脸上,让他从心脏到小腹一阵的荡漾,他喃喃着:“你真的长大了吗?”   她还来不及回答,嘴巴就给他盖住,她吃惊了下,又感觉窒息般的天旋地转,却没有拒绝,他清涩却猴急,把她的嘴唇都咬肿了,有些疼,最后,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她的头发轻轻的触动着他的下颌,此时,他年轻的□已经开始膨胀,真是一刻都不想离开她。   喘着粗气,他覆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先回房洗澡,等会就来找你。”她红着脸不说话,心跳的什么似的,扭了头往自己房里走。      她喜欢二哥,她知道。   现在,她看的出,二哥也无比的喜欢她。      身上都是汗,她也想洗个澡。   打了晃晃当当的一盆水,她关起房门脱衣服。摸摸脸,滚烫的,她说不清,是因为今天火辣的阳光,还是因为二哥。   水挺凉的,不过她觉得舒服,因为身体里面,是火热的。   水淋下去,两个粉红的小□马上精神的立起来,她按一按,硬硬的。      这时门开了,她以为是娘进来,没有回头,她说:“娘,我拿了毛巾了。”   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从腿中间被抱住了,乳房被捏住,一抬头,是督军衰老的脸。   她浑身还湿漉漉的,一下子惊的什么似的挣扎,像一条滑动的鱼。   挣扎中她看到娘挺着肚子站在门口,她瞪大了眼睛伸出一只手臂,仓皇的叫着:“娘!”   娘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带起了门。      她眼睁睁看着,在这一刻,她觉得,她被抛弃了。      挣扎中,水被碰翻了,一地的淅沥哗啦,她跌倒在地上,两腿之间被督军的手摩擦的生疼,她连滚带爬的拼命往门口跑,去拉那门。      门被反锁了。   她徒劳的又踢又拽。   督军又来抓她,她一指甲就抓过去。   督军老了,但力气还在,抓住她的手,一个耳光甩上去,把她反身一扳,像捉小鸡一样从身后拉住她的两条腿,一直拉下来,然后,狠狠的戳进去。   她仿佛听见砰的一声,所有的所有都破了。      她躺在水里,督军趴在她身上,像一条刚刚奋勇杀敌归来的老狗。   对他而言,征服一个女人,不过是三下五除二的事情。      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老男人舒服的喘气,她觉得像吞了只苍蝇,恶心的想吐。   睁大了淤青的眼睛,她说:“我要洗澡了。”      她站起来,有粘稠的液体滑出来,厚红的血还挂在大腿上,她走一步,两腿就不停的颤抖。      督军在身后说:“放心,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她顿了顿:“那么以后,我该如何叫你?”      窗开着一点小缝,只一点。   风把窗帘刮起来,只一点。      但是,她看见了他。      他站在外头,不知多久了。      他听到了。      但他只是站在外头。      一下子,她觉得天翻地覆,五脏六肺都碎了。      走过去,她一下子拉开了窗帘。      他隔着玻璃看着她的胴体,美丽的身体,满身的伤。      他伤感的看,就像刚才,伤感的听着她的呼救。      “你怎么了?”督军问。   “不用了。”她说,“不用洗澡了。”    第二十九章 敷香院      潘楚怜放出来两天后,衣衫不整着,一瘸一拐的挪到敷香院门口拍门。   阿青来开门,吓了一大跳:“潘先生,侬哪能这样子了?”   潘楚怜拉拉衣裳领头,舔舔嘴巴:“有茶哇,我嘴巴干死了!”      潘楚怜在厅里吃上茶的工夫,沈容倩出来了,看了她的样子,一脸的诧异:“侬个是碰到啥事体啦?”   潘楚怜咕碌碌吃完一杯茶,抹抹嘴巴:“这天热的。”   看了沈家姆妈,笑道:“姆妈不要大惊小怪,我好活了出来,已经老好了。”   沈容倩看她不愿多讲,也不再多问,叫阿青:“带潘先生去北面房间,以后那里就给她住了。”      几个月后,沈容倩才晓得事情的原由,原来潘楚怜为了能让洪帮饶过自己,几天时间里,让洪帮上上下下所有的男人,把自己睡了个遍。   沈容倩也是场面上的,匝听此事,也觉得汗毛直竖,不得不讲,这个潘楚怜,也是个硬骨头的。      潘楚怜休息了几日,精神好了点,便开始打电话,和老早的熟客联系。   沈容倩听了她神采熠熠讲电话讲的买力,也觉得这个角挖的没错。   再看圾了拖鞋妆也不化歪在八仙桌上的肖凰,就觉得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      下午乔老爷来吃茶,看到潘楚怜新剪了个齐眉刘海的学生头,架着副细小的黑框架眼镜,坐在那里翻小报,笑着对沈容倩讲:“看起来还真的像个教书的女先生,现在叫怪男人,就喜欢这样的,一句话哪能讲,□立牌坊,娼妇装纯情!”   沈容倩笑笑:“她是不错,但是要价也高,你当十三玲珑调教出来的是好对付的?”   乔善闻闻茶香,讲道:“只要赚的动,多给她一点有啥关系,也是十三玲珑现在出了事体,否则你要等到她期满,临时变卦也吃不准。”   沈容倩眉头动了动,问:“十三的事体,你有啥新的小道消息哇?”   乔善摇摇头:“我问下来,好象不妙。”   “哪能讲?”   乔善眼睛左右看看,手在头颈处做的了“杀”的姿势,沈容倩惊的用手帕捂住了嘴巴:“噶严重啊?”   乔善点点头,又道:“不过隔壁的房子,我快要到手了。”   “是哇?”沈容倩给乔善添茶,“老早不是讲伊拉宁愿多交一倍的保护费也不卖房子,要留了养老嘛!”   “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她命也难保,还谈什么养老?我这趟,是寻的她那个娘姨,你不晓得吧,真正的户主其实是这个娘姨。”   “安娘姨?”沈容倩有点不相信,“房子是伊的?”   “是呀,据说是十三玲珑送给她的。奇怪哇。我看的出,这个娘姨是个死忠,就去锹她,和她讲打官司什么都要钱,劝她卖掉。”   “她同意了?”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乔善笑笑,“如果卖掉了,我到手里的,可是这个数!”他用手指头比了个三。   “噶许多啊!”沈容倩张了张嘴巴,“我这里都好买2间了!”   “没办法,人家就是要那间,就是死了人也要!”      两个人讲的起劲,肖凰打着哈欠从两个人面前过,沈容倩皱了眉头讲她:“看看你,乔老爷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肖凰像回过了神,招呼了下,又游魂似的往前走。   “她是不是还吸这个?”乔善做了个“抽”的手势。   沈容倩点点头:“越来越厉害了。看她那个鬼样子,再瘦下去就皮包骨头了!”   又讲,“我此地的先生,除了月来,就没一个认真做事体的。再拉一两个顶用的就好了。”她眼睛瞟瞟,讲,“不晓得隔壁金先生现在怎样了哦!”   “你打她的主意?”乔善笑笑,对着沈家姆妈咬了一阵耳朵。   “真的?”沈容倩笑起来,“她倒是交上好运了。不过听讲她在北平出道前,也当过官太太,现在再被当官的相中,也没啥稀奇!”      潘楚怜翻小报,眼睛瞄瞄前头大厅里姆妈和乔老爷,适时的文雅的笑。   敷香院和聚春院不同,聚春院处处精致,敷香院却布置的华贵艳丽,里巷的先生穿的也好,就连刚刚肖凰穿的最平常的睡衣,也是顶好的大红色真丝料子。   潘楚怜只穿着米白色的薄棉旗袍,两粒珍珠耳环虽铛挡的,但在其中一立也朴素了,但潘楚怜就是要如此,大红大紫中的一抹亮白,正是她要的效果。      晚间阿青领了熟客上楼,潘楚怜下楼,看见他们,笑的盈盈的,腰肢细细往栏杆上一靠,让他们先过。   客人眼前一亮,阿青却觉得纳闷,潘先生,这是下楼第几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特殊原因,上两章暂时不发,请原谅:) 第三十章 好朋友(上)   清早起来,阿青就觉得闷气,像胸口堵了一口气。她看看天,等歇不会落暴雨吧。   阿青思索了下,夹了把布伞,跟相帮财根讲:“我买小菜去咯。”   财根在扫院子,听见了,张了嘴巴“啊吧啊吧。”   阿青皱皱眉头:“晓得了,带臭豆腐给你。”   哑巴财根听她这样讲,愉快的笑了笑。      阿青才开门,就被大门口团缩的一团吓了一跳,“啊”的叫出了声。财根听到,举了竹头扫把跑过来,两个人正看着,那一团抖瑟的东西也迷茫着眼睛站起来,看看他们,把嘴巴旁边的口水擦了擦。   “眼睛啊?”   阿青推搡她,“你困在门口组撒?吓死我了!”   眼睛看看她,讲:“我肚皮老饿。”   阿青听了,低头想想:“我现在要去买小菜,要吗你先绕到后面我房间等我,我抽屉里有点干点心,你先吃点。”   又对财根讲:“不要跟姆妈讲哦!”   财根拍拍胸脯,点点头。   眼睛看着好朋友,笑了去拉她的手,阿青撇开她:“你看你手脏的,快点去洗洗,洗好再吃东西哦。”   眼睛裂了嘴巴笑笑,跟着财根转到后头去。      财根很开心的看着眼睛把阿青的点头吃了个精光,“啊吧啊吧”的叫。   眼睛把嘴巴旁边的碎屑屑拍拍,笑的咪咪的:“财根,我不是阿青,听不懂你讲什么。”   财根指指眼睛的手。   眼睛把乌漆麻黑的那只手抬起来看看,笑笑:“啊吆,忘记洗手了,等会阿青又要讲我了。”      阿青回来,眼睛双手干净,规规矩矩坐在床头等她。   阿青看到她的两个小辫子也整齐了,讲:“这样不是满好。”   眼睛讲:“你就是爱干净。”又朝旁边的财根笑,财根也笑,把背后手里头的木头梳子盖的更牢些。      阿青把买来的臭豆腐给财根,叫他出去,两个小姑娘关了门讲悄悄话。      阿青讲:“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眼睛咬着阿青新买给她的油凳子笑:“医院不让我住了,我没地方去。就认得这里。”   阿青压了嗓子讲:“我听姆妈讲,隔壁房子要卖掉了,你回不去了。”   忽然想起来,又讲:“你晓得哇,你家潘先生,现在在阿拉此地的先生了。她老接棍(沪语,厉害。)的,才来几天啊,阿拉老早的几个熟客,就都点她的名字了。你不晓得,除了我家姆妈,其他几个先生的面色难看的呀,,,,,,”   阿青摇摇头。   眼睛也跟着她摇头,冒出一句:“伊就没其他路好走了吗?偏偏要进这里。”   阿青一下子没听懂眼睛讲的,看过去,眼睛正很认真的舔着油唧唧的手指头。      聊了一会,阿青问:“你以后怎么打算啊?”   眼睛眼睛眨眨,讲:“我不晓得呢。”   阿青叹了一口气,讲:“我要出去做事体了,等歇姆妈看到就不好了。”   眼睛点点头。   阿青看她一眼,讲:“你就没什么亲戚投奔啊?”   眼睛想想,摇摇头。   阿青讲:“那么你先在我这里困些,我做完事体回来帮你再想想。”   要出去了,又回头:“你不要乱走,被姆妈看到就不好了。”   眼睛朝她刺头怪脑的笑,头点的很用劲。   中午柳月来才起来,就听到姆妈外间一声声的骂,阿姐秋兰心痒痒的要出去看,柳月白摆摆手:“别管无关紧的事体。”一手执了眉笔,精细的描画自己的眉毛。   秋兰在旁边拍马屁:“阿拉先生就是好看,哪个电影明星都比不上。”   柳月来嘴角微翘:“嘴巴抹了蜜糖啦?我可不吃这一套。”   从镜子里看到秋兰向往的向外头张望,柳月来叹口气讲:“你就是喜欢扎闹忙,去吧,记牢别多嘴。”   秋兰听了高兴,一甩长辫子,笑嘻嘻的跑出去了。   “门啊不晓得带。”柳月来立起来关门,“急冲冲的,像个小孩子。”    第三十一章 好朋友(下)   阿青脸上留了巴掌印子,被小厨房的白娘姨揪了耳朵一阵的吼,沈容倩神色冷冷的在旁边看,财根在旁边“啊吧啊吧”的叫,却被另两个相帮架着,动弹不得。   眼睛跪在地上,抬眼看着沈家姆妈阴沉的脸孔,吓的声音也不敢发。   肖凰神情懒散的冷笑了声道:“你把我最贵的燕窝吃了个精光,现在倒不发声音啦?”   眼睛小心看着面前苍白却漂亮的女人,声音比蚊子还小:“我不晓得噶贵的。”   “你不晓得?”白娘姨在旁边气乎乎的,“不晓得你倒吃的汤水啊一滴不剩,我忙了一个上午,才一转身,就便宜你这个贱嘴巴了!”   又去戳阿青的额头:“都是你个小贱货,把贼骨头给引进来。”   阿青挺委屈的,嘤嘤的哭起来。   财根“啊吧啊吧”的在旁边拼命的朝沈容倩做着揖。   沈容倩在旁边挥挥手:“好了不要叫了,我最听不得侬这样叫,头啊给叫痛了。”   看看阿青,讲:“夜间不准吃饭。”   又侧目了下眼睛:“你不是我此地的人,我不教训你,你识相点,快点滚出去!”   肖凰见姆妈开口了,也就不再多说,圾了鞋子上楼,又回头抛了一句:“姆妈,这笔帐,记了啥人头上?”   沈容倩眼睛一瞪:“记了我头上,满意了哇!”   肖凰笑笑,打了个哈欠上去。      眼睛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往外挪,看着眼泪水哒哒滴的阿青,走过去拉她的衣服角。阿青的脸还生疼着,一下子打掉她的手,喊道:“你这个霉鬼,不要碰我!”      眼睛听了,头低的更低,无限伤感的朝外走,又回过头,看了看财根,财根却只顾着阿青的伤,看也不看她。眼睛摸摸自己的小辫子,忽然一扯,头发就松散了,她一步一顿的,嘴巴里嘟囔着:“就是有个阿爸,有什么了不起。”      潘楚怜在阳台上看着眼睛出去,像看了一出戏,拢了拢头发,转回房间去。      晚间,眼睛坐在聚春院门口,有小风刮着,倒也不觉得热,就是蚊子多。   眼睛觉得痒,拼命抓呀抓的,看看手脚,一排一排的红疹子,密密点点的浮现起来。   皮肤摸起来,毛糙糙的,有点烫,感觉很怪异。   眼睛抓着,抓狠了,血也抓出来,眼睛笑笑,用舌头舔掉,看着前前后后的红灯笼一个个支挂起来,只聚春院没有。   来往的男人多起来,女人莺声妙语也多起来,眼睛听着前头后头的相帮在自家的院子里叫:   “南里,来客啦!”   “东房先生,客人到了!”   这种声响,在眼睛听来,是那么熟悉却又遥远。   那只黄色的小蝴蝶终于又飞来了,眼睛开心的伸出手,它是那么乖巧顺从,安静的停在了眼睛的手指间上。   眼睛兴奋极了,却喘气也不敢大声,生怕声音一响,变把它吓走了,吹散了。   身后的大门里边,是一片死气。不过眼睛很满足,有这只小蝴蝶陪着自己,就够了。      眼睛在聚春院门口睡着了,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   洪帮的人看到,通知了帮会里的某个小头头。   小头头赶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捂住嘴巴后退了步:“伊是不是死掉了?”   手下讲道:“还有口气,不过烧的不轻。”   小头头皱了眉头:“全身红巴巴的,不要染了什么脏病!”   他这样一讲,所有的人都呼的往后退,探过眼睛鼻息的那个手下更是用劲的甩手。   小头头讲:“甩能甩的干净啊?回去好好洗洗!”   手下讲:“要不要带回去?”   小头头捂了嘴巴讲:“凶手都抓到了,剩下的几个女人,老头子也不过是想教训下出口气,这样半死不活的带回去做啥?讲不定半路上就翘辫子了,侬帮伊买棺材啊?”   手下们都赞同小头头的,一个心腹给小头头咬耳朵:“听讲那个姓潘的女人新调的码头就在隔壁!”   “是哇?”小头头眼睛眯起来,“走,来啊来了,看看阿拉的老相好去!”   一伙人直奔敷香院去了,眼睛仍旧睡的死死的。       第三十二章 做寿   早上接到报案,又是聚春院。   肖毛毛和戴官赶在现场,已经聚了一堆人。   “去去去,没啥好看的!”肖毛毛驱赶着人群,看戴官蹲在地上,回头问:“情况哪能?死掉了?”   “没。”戴官皱了眉毛,神色复杂,“在发高烧。”   肖毛毛看着才几天不见的小姑娘,整个面孔的红点点,像个赤豆粽子,讲道:“送医院吧。”      阿青咬着嘴唇,待在旁边的门口看,看到眼睛给架走了,松了口气。      潘楚怜中晌起来,觉得腰酸腿痛的,看看脖颈上的淤青,找了件高领头的旗袍穿上,一走路,两条腿像吊了一根筋样的疼。   洪帮的男人不像潘楚怜以前的客人,是一个赛一个的粗鲁,潘楚怜看看镜子里无精打采的自己,自嘲的笑笑,扑上一层白粉。原先嘲笑金盏菊没有身份,留客过夜,如今自己,不也是一样?其实不管长三堂子还是小班,野鸡,讲起来不都是□?只凭自己,又哪里做的了主?   打扮妥当下楼去,西屋的许美皎一身翠绿张扬的打招呼:“潘阿姐,才起来啊,听讲你昨天双龙戏凤,太吃力了是哇!”   潘楚怜脸沉了沉,却只是笑笑过去,初来乍到的,她还不想得罪人,再讲,对这个许美皎,潘楚怜并未放在眼里。   她走到厅里,肖凰在吃香烟,随便的罩了条薄绸睡衣,看到她,眼睛抬抬,算打招呼。这样颓唐的女人,除却瘦一点,从骨头到肉,都是美丽的。潘楚脸对她笑笑,却觉得在她面前,再得体的打扮,似乎都刻意了,一下子,心里颇不自在。   秋兰在墙壁上贴新的月份牌,最自家先生讲:“小姐看上面这个月牌小姐的旗袍好看哇,要不,小姐找师傅也照样做一件?”   柳月来笑笑,不理会阿姐的心血来潮,继续小心的修她的指甲。   在潘楚怜看来,柳月来在某些方面有点像邢安娜,都是大方得体的漂亮女人,只是,柳月来更安静,穿着打扮上,也更传统一点。   但安静的女人,往往是看不透的。   潘楚怜看柳月来修指甲。柳先生很奇怪,是不留长指甲的,喜欢修的齐齐的,贴着肉,但她的手指长,指甲盖也长,这样看起来,倒也干干净净的,很舒服。   潘楚怜笑着搭讪:“柳先生的手长的真好看。”   柳月来看了她,笑不露齿:“潘先生说笑了,要讲手的好看,我是比不过老早聚春院的裘先生。”   潘楚怜眉头动动,笑道:“她那种落魄的人,哪能好和你比?”   柳月来把修好指甲的手举到眼面前看看,低头笑了笑:“要说落魄,做阿拉这一行的,哪个不是落魄的,谁又能说的了谁呢?”   潘楚怜被将了一军,勉强笑了笑,转头磕瓜子去了。   肖凰在边上听了,掐掉烟屁股,继续点了根香烟。      贾正清皱着眉头看着全身红肿,呼吸急促的眼睛,问谭医生:“伊这算什么毛病?”   谭医生也皱了眉头,讲:“是急性中毒,也不晓得伊吃了啥东西。”   贾正清摇摇头:“这个小人嘴巴怎么这么馋?老是出这种事情!”   又问:“没啥大问题吧?”   谭医生讲:“现在影响到肾脏,有点棘手。”   贾正清想想,说道:“你尽量治吧,住院费我出。”   谭医生看了长官一眼,点点头,没说什么。旁边的肖毛毛倒说道:“长官,你啥时候变成观音菩萨啦?”   贾正清眼睛瞪瞪:“有啥大惊小怪?”   又嘱咐了谭医生几句,走出去。戴官跟在师傅后面走,又回头看了看眼睛,小姑娘的脸肿的像个猪头,认都认不出来了。      晚间贾正清带了老酒到肖老根家。肖老根很兴奋,讲:“吆,长官,茅台!大手笔啊!”   贾正清笑笑:“老哥还是叫我小阿弟吧,今朝是你做寿,长官长官的都叫生分了!”   肖老根笑的胡子颤颤的:“好啊,小阿弟,小阿弟!”   肖老根老婆在摆碗筷,讲:“快入坐吧。你来了,老头子最高兴了!”   贾正清坐下,看到桌上摆了五个酒杯,问:“还请了谁啊?”   肖老根看了杯子,讲:“这是给你哥哥的,我难得做次寿,怎么好不叫他啊?”   他这样一讲,贾正清也有点难过,这时候肖毛毛拎了只烧鸡回来,笑嘻嘻讲:“快来吃吧,刚弄好的鸡,还热的呢!”   席间,肖老根满感慨的:“一转眼,我啊60岁了!”   贾正清和他碰杯:“是啊,是老快,你看毛毛现在啊要20岁了,不是我耽误你养的晚,你老早好当爷爷了!”   肖老根说:“讲什么耽误,既然我答应照顾你,你就是我的亲阿弟,要晓得,你哥哥,当年是有恩于我的,当年,,,,,,”   肖毛毛嘴巴里塞了菜,在旁边插嘴:“阿爸,晓得了!当年你喝醉老酒掉到河里,是长官的哥哥把你捞上来,你讲过叫怪遍了,我背啊背出来了。你趟趟讲,你不觉得烦,长官也觉得烦啦!”   肖老根用筷子劈肖毛毛:“小赤佬,敢编排你老子!”   又讲:“你要有你长官的一半啊,我就放心了。”   贾正清在旁边讲:“毛毛人是聪明的,没关系,年纪还小,慢慢来。”   “小什么小?我像伊噶大,毛贼都不晓得抓了几个了!伊倒好,整天闲了没事做,上趟还给个嫌疑犯烧东西吃,让人家中毒了!当我不晓得!这种事情,不是你当长官的给他兜牢,恐怕他差事早没了!”   肖毛毛在旁边吐舌头,肖老根讲他:“还不快敬杯酒给长官,谢谢他!”   贾长官接过肖毛毛敬的酒,讲:“阿拉自己人,这点小事体客气啥啦!”   肖老根眯一口酒,讲:“不过,我听讲,你今朝又给那个才放出来的小姑娘垫医药费啦?”   贾正清看看肖毛毛,肖毛毛连忙摆手:“我可没讲。”   贾正清笑笑:“讲你老哥退下来了,耳目还是噶神通的。是的,我是看她一个人没人管,可怜她,反正,啊没几个钱。”   肖老根又吃了杯老酒讲:“路上讨饭的噶许多,我啊没见你可怜过谁啊?”   贾正清看看老哥哥,看起来酒吃了多,有点醉,原来脑子还是撒清的。    第三十三章 哥哥   从肖老根家出来,夜已经深了,没什么云,天上星星清楚的闪烁。风刮过来,贾正清打了个嗝,酒气喷出来,有点微醉,不过被夜风吹了,又清醒了点。   他看了看天上星星,想,如果真的有灵魂,不晓得哥哥今天,有没有吃到肖老根敬他的老酒呢?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几十年都过了。哥哥其实和自己不是一个娘的,也大自己许多,但却是最疼自己的,小时侯,他不懂事体,骑在哥哥身上,叫他爸爸。   当时家里其他的亲人都死了,只剩一个哥哥。   不过哥哥在,贾正清就觉得不孤单。   当时哥哥一个小年青带他一个小孩,家里总是乱七八糟,他小小年纪,就帮忙收拾,他晓得哥哥上班辛苦。   一趟他烧水烫了手,哥哥拉着他的小手讲:“阿清,哥哥以后有钱,要多请几个佣人,不让你再吃一点苦。你这双手,以后是干大事情用的。”   他似懂非懂的点头。   贾正清从小到大,都是谨慎认真的人。哥哥却一点不一样,成天笑兮兮,性格也随性,没个正经样子,混一天是一天,如果是现在,贾正清做为头头,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下属。不过肖老根却跟他讲,当年在局子里,哥哥贾正白人缘却是老好,上头也喜欢他。   “因为他嘴唇皮薄,会讲话,嘴巴上下翻翻,大家就都给逗开心了。”肖老根讲。   然后有一天,哥哥去出工差了,说只是几天的工夫。   贾正清记得那天哥哥摸摸自己的头,讲:“你听肖阿哥的话,好好读书,哥哥带豆腐干回来给你吃。”   于是他每天写功课的时候,都想着哥哥说的豆腐干。   一个月后,哥哥回来了。   脑袋摔的像烂掉的豆腐干。   肖老根讲,哥哥是被强盗害了。   他捧着哥哥的遗物,哭的晕过去。      路灯底下,贾正清叹口气,淘出一根香烟抽起来,边上一个高岔旗袍的野鸡靠过来:“先生,也给我吃根香烟吧。”   贾正清推开她,一言不发的向前走。   明天十三玲珑就定案了。他对她讲:“你也可以不承认,再拖些时候再讲。”   十三玲珑笑的有些凄惨:“早认晚认,总归要有人承认。我只求长官一件事体,帮我把我家娘姨和小翡翠送出上海去。我怕洪帮的人不甘心,放不过她们。”   贾正清道:“老板这个时候,还想着人家,真是重情意的。”   十三玲珑笑笑:“再狠心肠的人,心里也是有记挂的。”   又道:“长官帮了我,我也肯定是记在心上的。”   贾正清讲:“这趟进去要关个十年八年,老板要保重了。”   十三玲珑却不悲伤:“不用死掉,有吃有喝又不用陪男人,对我来讲,没比这再好的了。”   贾正清叹口气:“我能力有限,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十三玲珑话讲的有点湿漉漉:“我真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萍水相逢的,你也能这样帮我。”   贾正清怔了怔,讲:“我,,,”手有点颤颤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女人面前。   十三玲珑仔细看了,笑了笑,身子靠早椅子背上:“果然,我就想,没有无缘无故的事。这是你太太,还是相好?”   贾正清看看波澜不惊的十三玲珑,有些失望,说:“不是,只是一个故人。”      贾正清一根香烟吃掉,也到家了。   不大的一间房子,门关起来,还可以听到隔壁搓麻将的声音。   贾正清拉开电灯,哥哥的遗像四平八稳的挂着,对着自己微笑。      三天后。   眼睛醒了。   她看到谭胖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眼睛张口,却觉得嗓子痛的厉害。   谭胖说:“你还是少讲话的好,嘴巴臭。等会,我叫护士给你做口腔护理。”   眼睛看看他,长长呼了口气。   真的很臭。      这天落雨,沈容倩一向不喜欢下雨天的潮气味道,房间里熏了玫瑰香,淡淡的味道弥漫着,和着外头泥土的气息,空气是死沉的。   “闷来。”潘楚怜扇子扇着,丢出一张牌。   白娘姨在沈容倩后头添了花茶,讲:“过几天,入了秋就好了。”   肖凰打出一张牌,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吸吸鼻子,她讲:“白娘姨接了玩吧,我要去歇歇。”   白娘姨坐下来,看看牌,说:“这副牌可不怎么样。怪不得扔给我。”   许美皎抿抿嘴巴讲:“肖阿姐的瘾好象越来越大了啊。”   沈容倩哼了一声:“你管呢。她抽得起就好!”      这时阿青撑了伞领着柳月来从大门进来,柳月来穿了缕金丝边的长旗袍,走起来浑身灵动着,头发沾了点雨水,看起来越加的动人,她走进来,笑着对沈容倩讲:“姆妈,打小牌啊?”   沈容倩朝她笑笑,讲:“昨天和李先生玩的开心哇?”   柳月来笑笑:“去百乐门了。”   沈容倩点点头:“现在小年青都喜欢去那里。”   许美皎眨着眼睛问:“柳阿姐,听讲百乐门的舞小姐都叫怪漂亮,是不是真的?”   柳月来接了白娘姨倒的茶,笑道:“你去的话,也是一样的漂亮!”   许美皎听了美的开心,潘楚怜的脸却沉着。这个李先生,本来是她的老客人汪先生的同事,她也认得,聚春院一趟祸事,转眼就变成柳月来的坐上客了。而且据说,这李先生的老子,还是炒股票的老手,钞票能赚的不得了,现在柳月来跟着做,也小赚了一笔,连沈姆妈也动心了,搞得现在潘楚怜十分懊恼自己,老早怎么就没扒牢了那个小年青。   柳月来喝完茶,上楼休息。   许美皎讲:“现在才回来,昨天肯定是在外头开小房间了!”   白娘姨看她一眼,讲:“这么明显,还用讲?”   许美皎笑笑:“不过秋兰也懒,每次她家先生出局子,她就不跟去,现在这时候,讲不定还没起来呢。这哪像个阿姐的样子?”   白娘姨撇她一眼:“你进来辰光不长,晓得啥?月来可是把秋兰当亲妹妹的!”   沈容倩听了,眼睛抬抬,没讲话。    第三十四章 重复的命运   眼睛看着小镜子里自己的脸,红点点都消了,就是还有点肿,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很高兴。   小镜子是冬冬留给眼睛的,她知道眼睛喜欢。   眼睛想,还好,冬冬在死之前,把它送给了她。      小镜子是温先生出院的前一天,冬冬送给她的。   第二天,冬冬被发现死在病房的床上,身体压在被子底下,隔着被头被插了许多刀,整条被头,都被渗成红色的。   眼睛叹口气,还好,还有熟人,冬冬可以和凯丽做伴。      其实那一天晚上,冬冬来看过眼睛,胸口一个大洞,大把大把的血淌出来,她用手接也接不住。   冬冬悲哀的对眼睛说:“我不放心我家小姐。”   眼睛把脸盆递给她,说:“你放心,我起床就去找她。”      早上起来的时候,温琦在床底下,脸白的像一个死人,而床上冬冬的尸体,眼睛死不瞑目的睁着。   警察进进出出的,温琦呆呆坐在那里,问她什么,都不说不动。   眼睛溜进去,晃着她的手,讲:“温先生,冬冬和我讲,她放心不下你。”   温琦听了,手微微动了动,忽然笑起来。先是轻轻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笑的浑身颤抖,眼泪也出来,腰都直不起来。   旁边的人都惊异的看向她,她却是笑的眼泪鼻涕停不下来。   她的一只手还拉着眼睛,拉的紧紧的,眼睛被抓的疼,挣又挣不脱,哇哇的叫,没办法,她只能咬了温先生一口。   温琦手一松,眼睛晃着生疼的手,就没命的跑,温琦还在后面没命的笑,眼睛气喘吁吁的想:冬冬,对不起啦。      肖毛毛讲,温先生疯了。   眼睛也想,温先生是疯了。   疯了好,至少,冬冬就不用白死了。      眼睛美美的看着小镜子,戴官沉了脸进来,掩了门。   眼睛看看他,继续看小镜子,讲:“你师傅叫你来看我吗?”   戴官看着小姑娘,叹了口气,讲:“你为什么不回家?”   眼睛笑的有点斗鸡眼,讲:“聚春院被卖掉了,我进不去。”   戴官皱皱眉头,讲:“你这是和谁赌气?待在那里几年,好容易自由了,你倒不回去了?”   眼睛不看小镜子了,看着天花板,慢慢吐出一句:“你觉得,你自由吗?”   戴官不说话了,只是吐了一口气。   眼睛低低吐出一句:“阿娘要我做的,我都做了。现在我活着死了,你们也都别管了吧。”   戴官看着她,讲:“你晓得,阿娘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外面的。”   眼睛斜眼看看戴官,笑起来:“不放心我吗?你这趟来,是不是想割掉我的舌头?”   戴官叹口气:“你就这样想我?”   眼睛讲:“我看了你长大,你可是个坏孩子。”   戴官劝她:“等好点了,还是回去吧。我们家马上,就会变的和以前一样了。”   眼睛笑笑:“我觉得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戴官听到外边有脚步声,看看她,讲:“你再好好想想。”   拉开门出去。      眼睛把小镜子压在胸口,闭着眼睛,叹了口气:“镜花水月,都是一场空。”   谭医生正好走到门口,听到里巷小姑娘这样一句,有些诧异的停住了脚步。    第三十五章 信   才眨眼的工夫,入秋了。   这两天,潘楚怜有点咳嗽,叫了郎中来。   老张是潘楚怜熟悉多年的,把了脉,看了舌头,笑了讲:“还是肺气弱。按老方子给你抓吧。”   潘楚怜笑笑,塞了钱给他:“我这病,是断不了根了,每年都要犯几趟。”   老张讲:“慢慢调理,会好的。”掂掂手里的钱,讲:“玉文,你给多了。”   潘楚怜推给他:“阿拉是老乡,你还和我客气这个!”   老张笑笑,把钱收起来,又拿出一封信来,讲:“来好久了,一直想给你送过来。”   潘楚怜很激动,拿了信的手都有点抖,老张也不打搅她,默默坐在一边。   潘楚怜小心拆了信,打开来看,短短数行,看的她又哭有笑的,她指着信对老张讲:“他讲他得奖了呢,得的什么奖,我倒看不懂,都是外国字!”   老张笑道:“都是外国字,那肯定是了不得的大奖!”   潘楚怜擦擦眼泪:“是啊,我也这样想。我家成文出息了!”   老张讲:“是啊是啊,我从小看他聪明的。”又讲:“再过两年,是不是就要毕业了?”   潘楚怜还盯着信看,说:“是啊。还有两年了。”   老张说:“那就好了,你也要熬出头了。”      潘楚怜把信折好,放到抽屉里,又拿了一叠钱出来给老张:“还要麻烦你寄去。”   老张收好了,讲:“不麻烦,应该的。”又叹口气:“你每次这样转来转去,也是用心良苦。”   潘楚怜苦笑了下:“难道让他晓得我待在这种地方吗?”   老张点头,忽然看到潘楚怜手上的红疹子,问:“这是怎么了?”   潘楚怜看了,抓抓:“才发出来的,是不是湿气重?”   老张听了讲:“那方子里我再给你加几味去湿的。”又问:“上次我给你的药?还管用吗?”   潘楚怜眉毛皱起来:“我还没用的上,上次本来有个好机会,叫个死人丫头捣蛋掉了。”      眼睛要出院了。   谭胖讲:“你以后要去哪里呢?”   眼睛抿着嘴巴看她:“不告诉你。”   谭胖笑笑:“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眼睛扭头不理他,谭胖看着她,忽然问:“眼睛,你今年,到底几岁了?”   眼睛眼睛里飘忽了下,看到窗户下头贾正清正走进来,笑了笑。      贾正清带了棉花糖给眼睛吃,看着小姑娘一点一点舍不得的舔,笑笑,什么吃的到了她手里,都是珍贵的不得了的。   谭医生笑的白白胖胖,讲:“贾长官真是好人。不是你,她一条小命啊没了。”   贾正清扶扶眼睛:“我也是看她没人管可怜的。”   眼睛听了,看看他们,继续舔她的糖。   贾正清问她:“你还有什么亲戚哇?”   眼睛想想,摇摇头。   贾正清看她的大眼睛转的滴溜溜的,想起了另一个人,叹口气讲:“聚春院的人都散了,你回不去了。你想想,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眼睛低头想想,讲:“冬冬讲,我可以去做佣人,拿工钱!”   贾正清有点无可奈何看着她的小身板, 讲:“你的意思是就叫我帮你寻生活啊?侬倒辣手哦!”   眼睛舌头舔舔:“没钞票,我老了怎么办?”   贾正清听了笑起来,转头朝谭医生讲:“不要看这个小人看起来戆来兮的,想的倒远,脑子撒清啊!”   谭医生也笑:“你看伊的吃相,就晓得她是门槛精的的,我看,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帮她寻个生活做,省的她出去又东游西荡,不要又出啥事情!”   贾正清皱皱眉头:“一时半会的,我到哪里去帮伊寻生活?”   谭医生思索了下,对眼睛讲:“阿拉医院倒是缺打扫卫生的,你做不做?”   眼睛看看他,讲:“有钱哇?”   谭医生笑:“你倒是市侩,钱是有,但是不多,管你一顿饭。”   “管饭?”眼睛眼睛亮了亮,“好呀,我来的!”一口答应了。   贾正清讲:“那要多谢你了。”   谭医生摸着自己的大肚子:“举手之劳而已。我也是和她有缘分,她也是和这个医院有缘分,才多少时间,进进出出都两趟了。”      眼睛有工作了。   白天,她在红十字拖地板,一遍又一遍,拖的很认真,不照出不影子不罢休;染血的棉球纱布,沾了大小便的床单褥子,她也不戴手套,手指扒扒,收拾的快快的。   一起做事体的老阿姨问她:“眼睛,你做的噶卖力做啥?攒嫁妆啊?”   眼睛眯着眼睛笑笑:“是啊,我要赚多多的钞票,下趟寻老公,养小人!”      晚上,眼睛就睡在太平间里,凉冰冰的,很舒服,虽然有旁边密密沉沉的黄影子晃着,不过也不吵。眼睛睡的安心。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有钱啦!眼睛心满意足的。    眼睛祝大家牛年大吉!!   过大年啦!!   [img]yjzdjnndj_1.jpg[/img] 第三十六章 哀凤   快要落下去的太阳,金晃晃的挂在四马路的最顶头,闪烁着最后的一点温暖,就要沉下去。   陆续的,已经有红灯笼支起来,恍惚间,还以为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太阳。      入秋了,到了晚间,就有了点秋冷,潘楚怜加了件光缎的小罩衫,她夏天是极怕热的,但天才冷一点,寒气就像钻到骨头里,浑身咯咯的抖,老张讲她,这是正气弱,邪气就容易窜进去,光吃药没用,还要要早困早起,多晒太阳。   早困早起?潘楚怜笑笑,这对常人再简单不过的事,对她而言,谈何容易?   今朝老汪来,潘楚怜手指甲把瓜子仁一粒一粒剥出来,喂到他嘴巴里,汪先生把她的手摆在嘴巴下面香香,笑了讲:“软是软的来!”   潘楚怜把手抽回来,讲他:“讨好女人的话,还是回家讲给你家子婆听吧!”   汪先生搂过她的腰去,讲:“你不就是我的家子婆吗?”   潘楚怜窝在他怀里笑:“你们男人,花起来就没句正经的!”   汪先生把头凑过来,香香她的脖颈,讲:“茉莉花的香水啊?”   潘楚怜点头。   汪先生笑起来:“我就是喜欢闻这股味道!”   又拿起女人的手:“不过我也没讲错,你看你的手相,白白肉肉的,老法讲,就是少奶奶的命!”   潘楚怜捂了嘴巴的笑起来:“少奶奶,你娶我当少奶奶啊?”   汪先生也笑:“我倒是想啊,就是没这个福气!”又转了话题讲:“你看,我家这个戒指,侬带了多般配!这个是老年头的货色,不是人人都带了好看的!”   潘楚怜望着他,笑的嘴巴也酸了。   想到什么,她问老汪:“你那个小李呢?怎么不见他跟你来我这里坐啊?”   老汪笑的酸酸的:“小李不是搭上你们这里的柳月来了?你没听讲啊?他呀,可不是老早的小李了!才多久工夫,人家就春风得意的爬到我头上了!哪里还肯再做我的尾巴?”   潘楚怜装做惊讶的讲:“是哇?我还真不晓得呢!他不是才进单位没多少辰光吗?”   老汪吃点茶:“他有个好老子呀,听说是给阿拉经理小道消息,股票赚了一大笔呢!不提拔他提拔谁啊!”   潘楚怜低头笑笑,讲:“股票噶好赚啊!”   汪先生讲:“要会的做才好赚,做不好,倾家荡产也是有的!我就不做!”   潘楚怜看看他,贴了他耳朵讲:“你嘛,一向聪明谨慎的。”   汪先生给弄的痒,又想要亲她。      这时候,外头逐渐有点吵,白娘姨走进来,看看汪先生,朝潘楚怜咬耳朵。   老汪腿翘翘讲:“啥个秘密?要瞒牢我啊?”   潘楚怜耳朵里听了,眉头皱皱,含笑着给老汪添杯茶:“你先坐坐,姆妈寻我有点事体呢!” 拎了一包果脯,跟着白娘姨下楼。      厅里已经闹烘烘要翻天了,洪帮4,5个小头头,聚在一堆叫嚷嚷,沈姆妈站在旁边,已经有劝不住的架势,看到潘楚怜下来,朝她努努嘴巴。   潘楚怜胸口一口气闷着,还是笑的花枝摇曳的走上去,给一帮男人一人嘴里先塞了颗果脯,嗲嘻嘻问:“甜哇?”   一帮男人嘴巴里塞了东西,才安静一点,其中一个讲:“宝贝,阿拉可是等你老半天了!你家姆妈还讲你有客人!是哪个死男人,慢腾腾的像个乌龟样的,再不滚下来,老子上去废掉他!”      潘楚怜眼睛眨眨,上去轻轻拍男人的胸脯:“吆,阿哥,看你气的,脸都红了!我看了要心疼的!”   男人一把拉住她的手香住:“宝贝,想死我了!”   后面一个小头头看了,干脆直接把潘楚怜拉过去,手直接就抓到她胸上,隔了衣服就搓起来,口水都要滴下来,讲:“哪里只有你想?阿拉帮里巷哪个不想她?只不过她现在身价不同了!那帮小赤佬也就是梦里想想了!”   另一个小头头哈哈大笑:“你没做过梦啊?我看你现在裤子就还没干透呢!”   几个男人讲的高兴,潘楚怜见他们人前就这样,却是窘的不得了,挣脱出来叫着:“阿哥们别急呀,阿拉上去再讲好哇!”   又对沈容倩讲:“烦劳姆妈先请汪先生回去吧。”   沈容倩给白娘姨使了个眼色,白娘姨很接领子的上楼,带了汪先生朝后门走。但下楼的时候还是给看到了,一个小头头抡了膀子的叫:“侬就是那只乌龟啊!还没完的话和阿拉一道并房间,阿拉大方来兮的!”   汪先生脚步飞快,头都没敢抬一下。   潘楚怜看了,心里头讲不出的滋味,却只是笑了笑。      一帮子男人急吼吼拥了潘楚怜上楼,嘴巴里叫着:“哈哈哈,今朝阿拉来个五龙夺凤啊!”      安静了。   躲在后头的许美皎钻出来,拍拍胸脯:“吓死我了,这帮人,狼样的。”   又抱怨:“姆妈,伊拉这帮人噶粗鲁的,隔个几天就来,一帮子的人,就给一个人的钞票,外头野鸡也不是这个价钱啊!弄的阿拉档次都降掉了!”   沈容倩脸孔板起来:“闭嘴!又不是上你!你急啥!”眼睛瞄了瞄楼上,叹了口气。       第三十七章 挖肉      财根总是起的早,在乡下时候就养成的习惯了,到现在多少年了,还是改不掉。   天还没完全亮,财根就起来扫院子,他不扫,就要阿青扫的,他不想让她太辛苦了。沈容倩看他做事情,总是讲他:“你劳碌命啊,就不晓得多歇歇!”   他只是笑。   他不想叫女人养着。   虽然,早已不是他的女人了。   扫完了里面,扫门口,阿青还没起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贪睡的,秋天的晨露有点做冷,财根想,晚点起来也好。      财根把着竹扫帚一下一把扫门口,忽然旁边聚春院的大门吱呀一声,财根吓了一大跳,他记得,旁边是没人住的啊!   把扫帚握的紧紧的,财根有点骇然的看,一阵稀唆之后,却看到一个瘦小的男人侧身走出来,脸刷刷白的,把财根吓的后退了一步。   男人发现了他,也不讲话,大锁锁了门,面无表情的转身走,财根怔怔的看着他的影子。   幸亏,他是有影子的。      财根吁了口气,想着,这隔壁,倒是有听讲卖掉了,但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的,就住上人了呢?   不过,那个男人也太白了点。      早上,阿青小心翼翼在喂柳月来新带回来的小鸟,她虽叫不出品种,但也晓得,是绝对珍贵的。   秋兰也在旁边逗,很开心的样子。   阿青看看秋兰的大辫子,讲:“秋兰,你头发真好,撒亮的!不像我的,黄巴巴的。”   秋兰摸了发梢笑:“你多吃芝麻核桃啊,多吃这些头发好的!我每天吃!”   阿青笑笑,不响了,吃也要有人买啊。秋兰倒是摊上一个好先生,日子好过的,已经连亲姐姐是谁都忘记了。   小鸟的羽毛黄中带翠,叫的很好听。阿青想,以前眼睛,倒是最喜欢这种小东西!   她记得眼睛抓到过一只麻雀,养在房间里,到处拉大便,给玲珑姆妈晓得了,一顿好打,眼睛一直护着小鸟,不过最后那只鸟,好象还是给踩死了。后来玲珑姆妈不给她饭吃,她还来找自己讨过。   眼睛啊,就是这样,戆来兮的。阿青叹口气想,也不晓得,眼睛现在哪能样了?      买好小菜回来,阿青照例给财根带臭豆腐,她实在搞不懂他怎么会喜欢吃这么个臭东西,搞的自己每天回来身上都好象带着股怪味道,不过看他吃的香,她也就不讲了。毕竟,自己是他养大的。      晚上,眼睛睡的好好的,忽然醒了。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醒来,只觉得,浑身都兴奋着。   拖着拣回来的大鞋子,眼睛从太平间走出来,眼珠子撒亮的。   很晚了,连月亮都睡觉了。   眼睛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窜来窜去,鼻子闻闻,再闻闻。   忽然,眼睛发现了地面上闪亮的一点。   小小的,红红的,比指甲盖还小的一滴,但还是被眼睛发现了。   因为地板是眼睛拖的,眼睛的眼睛多尖啊。   眼睛趴在地板上,使劲闻闻,就是这个味道。   伸出舌头来,眼睛又舔了舔,腥冷的舌头都涩了。   忽然,眼睛发现,前面的地板上,还有一滴。像发现了新大陆,小姑娘兴奋无比,趴在地上一路的数,一滴,两滴,三滴,数呀数的,就数到谭胖的医疗室门口。   点点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眼睛听到,里面好象有声音。   她直起耳朵,扒在门上听。   眼睛听到喘气的声音,然后是谭胖,谭胖说:“抓紧他,我要挖肉啦!”   眼睛听的心惊肉跳,撒腿就要跑,可是鞋子太大,左脚踩到右脚,眼睛趴叽摔倒了。   在一阵惶恐中,门开了。   眼睛还没看清楚是谁,就被拎小鸡一样拎进了房间。   一管黑洞洞的枪对着她的额骨头。   眼睛斗鸡眼朝上看看,手指戳了戳,冷的,硬的。   谭医生抽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躺在旁边满身是血的另一个人,继续戳枪。   拿枪的男人用枪挥掉她的手,更紧的抵住她的额头。   眼睛觉得硌的疼,像用手推掉,却没有男人的气力大。   男人问:“老谭,要不要干掉她?”   谭医生看看他,说:“算了吧,她就是个傻子。”   眼睛舔着嘴唇说:“我不傻,我知道,你要把他吃掉!”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啦!!嘿嘿,前2天电脑坏啦!! 第三十八章 新皮鞋   白天,眼睛迈在窗台上很买力的擦玻璃。   谭胖走过来说:“眼睛,我带你去玩吧。”   眼睛摇摇头。   谭胖说:“走吧,我请你吃好吃的。”   眼睛抬起头,说:“不,我不吃你的糖。”   谭胖笑着说:“我不请你吃糖。小笼包子,你要不要吃?”   眼睛把抹布扔掉,跳下来,掉了一只鞋子,她捡起来穿上,朝谭胖不好意思的笑笑。   谭胖看了,也笑笑。      谭胖真的带眼睛出去玩了。   这是眼睛从小到大,第一次出来玩。   他们先去城隍庙吃小笼包子。   小笼皮薄汁水多,眼睛吃的香,一口一只也顾不得烫,嘴巴里塞满了,咬都来不及,黄的肉汁都淌到衣服上。   谭胖笑了递绢头给她:“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眼睛用绢头擦嘴巴,绢头很干净,还有股淡淡的肥皂香。   黄色的油滓印在白色的绢头上那么突兀,眼睛不好意思低下头,讲:“脏掉了。”   谭胖并不生气:“没关系,脏掉洗洗就干净了。”      这一天,是眼睛生下来到现在最快乐的一天,谭胖带她兜完城隍庙,又带她坐电车,眼睛东看西看,男的女的,红的绿的,大人小孩,哭的笑的,一切,都是那么稀奇。   到现在,眼睛才发现,这个住了许多年的城市,原来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活了许多年的世界,自己原来,一直都只住在井里。   这一刻,眼睛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在百货商店,谭胖给眼睛选了一双新鞋子,皮鞋,黑亮的,上面有一个蝴蝶结。   眼睛穿起来走两步,觉得自己的脚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脚了。   但是,眼睛只是试了试,就换回原来的大鞋子,把新鞋子抱在怀里。   谭胖问:“怎么不穿呢?”   眼睛眼睛眨眨说:“我看看就好了。”   谭胖笑了,说:“鞋子是用来穿的,不是看的。”   然后,蹲下来给她换鞋。   谭胖胖,蹲下来像个大肉球。   大肉球说:“以前,我也这样给我女儿穿鞋。”   眼睛看着他脑袋上的几缕头发,问:“那你女儿呢?”   谭胖说:“死了。病死了。”   眼睛说:“你不是医生吗?你干吗不救她?”   谭胖没说话,很认真的给她系上鞋扣子。      眼睛穿了新鞋,走的很小心,生怕弄花了,走几步,看看,再走几步,再看看。   谭胖笑了说:“你这样,到天黑,我们也回不了医院了!”   眼睛看看他,说:“你对我这样好,是不是想让我守你的秘密?”   谭胖看着小姑娘,说:“不,我只是想为昨天晚上吓到你,和你说声对不起。”      红十字后面是一排群房,是隔出来的精神病病房。   温琦就在那里。   有时候,太阳好的时候,眼睛会去看她,和她说话,给她洗脸,虽然温琦,从不理她。   今天,眼睛有了新皮鞋,也穿去给温琦看。   她在温琦面前转了又转,讲:“温先生,我的鞋子好看吗?新买的!”   温琦无神的眼睛,照例看着天花板。   眼睛说:“哦,我忘记了!你看不见!”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谭胖给的,因为她不要糖,所以给她买巧克力。   眼睛掰下一小块,想了想,又掰下一小块,自己咽咽口水,把巧克力塞到温琦嘴巴里,说:“给你吃,很甜很甜的,你吃了,心里面就不苦了。”   眼睛一蹦一跳走掉了。   温琦还是坐在那里不动,只是用手指,微微碰了碰颤抖的嘴唇。       第三十九章 财根之死      早上,敷香院炸锅了。   财根死了。   他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阿青哭的死去活来,她讲:“阿爸,你不要我啦!!”   又讲:“阿爸,你今天臭豆腐还没吃呢!”      白娘姨几个在旁边也眼睛酸酸的。   柳月来讲:“财根还好有个阿青,死了,也不至于没个戴孝的。”   潘楚怜左右看看,讲:“姆妈呢?”   白娘姨叹了口气。   肖凰也叹气,讲:“她的老相好没了,肯定是躲在房间里难过呢!”   白娘姨讲:“别瞎讲,伊拉就是同乡,撒个老相好!”   肖凰笑笑,拖着步子上楼。      戴官和肖毛毛在现场,戴官看着财根青筋暴露的脸,手不自觉的抖,昨天晚上,手用的气力大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袖子管拉长一点,戴官不露声色的,把手臂上的抓痕搪掉。      眼睛晓得财根死掉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眼睛包了几块医院食堂没卖掉的大排,溜到敷香院门口候着,有人出来了,就探头探脑看看。   阿青买了小菜回来,看到个小影子在门口晃啊晃啊,眼泪水马上出来了,她哭着跑过去,讲:“眼睛,我阿爸没了。”   眼睛像摸像样拍着她,讲:“你阿爸,多好的人啊,梳头梳的叫怪好的。”   又讲:“这个大排烧给你阿爸。”   阿青收了,讲:“眼睛,我上次骂你,你不怪我吧。”   眼睛笑笑讲:“我还以为,你怪我呢。”   这时候正好潘楚怜出局子回来,眼睛看到了,喏喏的喊了声:“潘先生。”   潘楚怜看到这个小孩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扫把星!”脚步加快了走。   阿青看着潘先生气哼哼的样子,讲:“潘先生一直就不喜欢你啊!”   眼睛看着潘楚怜的背影晃进去,讲:“她谁都不喜欢。”   又讲:“阿青,以后,你别再偷吃先生的小点心了。”   阿青讲:“干吗?”   眼睛转转眼珠子,讲:“我上次看到,白娘姨朝里巷吐口水。”   阿清有点不相信,讲:“真的?”   眼睛使劲的点头,讲:“相信我,千万不要再吃了。”   阿清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点点头。      沈容倩这两天睡不好,总是心里烦,早早的起来梳头,又梳来梳去梳不好。   她想着,财根在的时候,每次捧牢自己的头发,像捧牢了什么宝贝。财根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继承了他亲娘梳头的好手艺,头发在他手里,就像活的。   所以这些年,别家的老板很多都烫了头,剪了短头发,只有她还梳发髻,就因为,有财根在。   她想起小时侯,自己的头发刚刚好扎辫子,她对财根说:“财根哥,以后,你天天给我扎辫子好吗?”   财根啊啊叫着点头。   一晃,多少年了。   她不明白,财根哪里想不开,居然寻了死路?   或者有太久,自己没和他聊天了,甚至,连说话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她已经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沈容倩想的头痛,一甩手,把梳子丢在地上,啪的断成两截。      中晌,沈容倩烫头去了,不回来吃中午饭。潘楚怜这两天胃堵的慌,也没胃口,叫阿清下了面条吃。   许美皎在旁边看了,讲:“潘阿姐,吃的这么素啊?清汤光水的。”   潘楚怜笑笑讲:“一直吃好的,油水多了怕胖,吃这个,刮刮油。”   又讲:“你也要刮刮油,你看你,腰都看不出了。”   许美皎看看自己:“是哇?我胖了吗?”   “胖了一圈了, 你没觉得啊。”      这时候柳月来回来,许美皎凑上去,问:“柳阿姐,我正要找你,股票怎么样啊?我听讲涨了啊?”   潘楚怜在旁边听了讲:“阿皎,你也炒股票啊!”   许美皎道:“我就是小玩玩。”   柳月来从包里取出一叠钱放在她手里,讲:“呶,给你!知道你心急,就给你放掉了!”   许美皎数了数,兴奋的眼睛都亮了,讲:“怪怪,这么多啊!”   柳月来笑笑,讲:“你放的早,不然,还要多呢!”   白娘姨在旁边听了讲:“怪怪,这个股票,真是会生金蛋的鸡啊!”   秋兰在旁边笑了讲:“那也要我家先生消息灵通才行啊!”   白娘姨笑道:“那是!柳先生多本事啊!”   潘楚怜在旁边听了,不声不响抿了口茶。    第四十章 挨打   眼睛在洗厕所,洗的很认真。   医院厕所里的消毒水味道比别的地方更浓,眼睛喜欢闻,觉得闻多了,浑身就被消毒了。   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个捂着嘴巴咳嗽的老太太进来,顺便的,随手带了门。   眼睛把沾过消毒水的两只手在身上抹抹,讲:“阿娘,来看毛病啊?”   中年女人跑过去,一把掐住眼睛的喉咙,讲:“来金,你还装!”   眼睛被卡的喘不过气,手脚乱蹬着,老太太挥挥手,女人手松下来,眼睛咳嗽了两声讲:“表舅妈,你还是这么凶!”   老太太看着小姑娘,讲:“你在外面,是不是野惯了,胆子也变大了,我刚刚,可以直接叫你舅妈送你回老家?”   眼睛侧头想想,问:“阿娘,我的老家在哪里啊?”   老太太尖利的笑起来:“好啊,翅膀硬了,嘴巴也变厉害了!”   又讲:“你要过你的新生活,我不拦你,不过,你要把我家的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眼睛摊摊手,“我不晓得阿娘讲什么?”   “你再装?”中年女人火了,一巴掌扇过去,眼睛倒在厕所门板上,半边脸马上肿起来。   “招娣,别打她脸,免得让人怀疑!”   叫招娣的女人听了,答应着,一把抓过眼睛的手掌,使劲往反方向扳,眼睛痛的眼泪也出来,但死咬着嘴巴不叫。   招娣说:“叫你骨头硬!再不讲,我把你手指头一个个掰断掉!!”   老太太讲:“那半本呢?”   眼睛痛的呲牙裂嘴,嘴巴却老,说:“阿娘要真想要我的命,到最后也是鸡飞蛋打!”   老太太气的哼哼的,讲:“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眼睛讲:“阿娘不是从小教我,做事情总要记得留条后路吗?”   老太太怒极反笑,讲:“好好好,你倒是学以至用啊!”      这时候外头有人敲门,喊:“里巷还没好啊?”   老太太马上又捂着嘴巴咳嗽,招娣放了眼睛去扶她,又瞪了她一眼,低声讲:“今天便宜你了!我看你逃的过几次!”   老太太叹口气,讲:“来金,你在外头3年了吧,你这个样子还瞒的了几个三年?你要晓得,只有我这里,才容的下你,想好了,就回来吧。”   两个人扶着出去,眼睛拣起擦布,继续擦,脸和手都疼,但都比不过心里的,这天,眼睛在厕所里,默默的哭了很久。      沈容倩烫了头发,整个人妖娆了不少,看到了人都说好,沈容倩也觉得,早就该烫头发了。乔善过来,也赞她,沈容倩讲他:“假惺惺的!”   乔善讲:“真的呀,真的好看!”   阿青在旁边听了调笑,默默的给他们添了茶,头低了走出去。   乔善讲:“小姑娘还没缓过来啊?”   沈容倩喝着茶讲:“别管她,过几天就好了。”   这时外间秋兰在逗柳月来的那只小鸟,乔善看看,讲:“这个丫头也长出来了,不比以前付水晶汰败:难看。”   沈容倩笑笑,讲:“怎么?你又眼馋了?她才多大啊?”   乔善笑笑。   沈容倩讲:“今朝你来,我倒正好有件事体求你。”   乔善讲:“阿拉老夫老妻,还讲啥求不求的?你讲?”   沈容倩手指头动动,讲:“我做生意,想问你借点这个做运转?”   乔善问:“你要多少?”   沈容倩想想,讲:“你能拿多少,我都要。”   乔善看着她,问:“你做啥生意,噶大手笔?”   沈容倩笑笑:“放心,是稳赚不赔的是生意。没多久就好还你!”   乔善讲:“那就好,你一向有脑子的。我现在手上的现钱就是卖隔壁的三根大黄鱼,你要就拿去!”   沈容倩讲:“好,成交!到时候,我可以多给你三分利息!”   乔善看着外头秋兰逗鸟,笑了讲:“这个好说!”    番外 喜宝和眼睛的情人节:伴蝶   山上落了雪,一片莹白。   小丑说:“妈妈,好像月光,融在了地上。”   美娜摸摸它,问喜来:“今天,怎么不见喜宝呢?”   喜来说:“今天情人节,又溜去哪玩了吧。”   美娜看着一地的雪白,说:“原来2月14了,日子过的真快。”   又说:“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小四说:“山中一日,人间数年。”      小丑说:“今天没月亮呢。”   美娜说:“月亮,也去过节了。”   喜来说:“人都太忙了,忙的已经忘记了,心的另一半。”   小四说:“幸亏,还有一个节。”      小丑问美娜:“节是打结的意思吗?”   美娜说:“每个人,心里都系了一个结。”      人物介绍:   小丑:乌龟一只。   小四:壁虎一只。   美娜,喜来,喜宝:母女母子,灵异一家人。   以上人物参见:《灵龟》   眼睛:妓院里的女孩。参见《上海娘事》   ———————————————————————————————————————   喜宝16岁了。   喜宝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天天吃鸡。即使,心里还是喜欢的。      今天是情人节。   喜宝这么大的小孩子,对这个节日,都是敏感的。   他的同学,都已经有了小女朋友。   喜宝没有,他说:“我妈说了,不让我早恋。”   其实,是因为喜宝还长的肉肉的,像个小孩子。   16,7岁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长大了,谁会去喜欢一个小孩子呢?      情人节,喜宝没有女朋友。   但是,他又不想待在家里,他怕姐姐笑他。   而且,他也不想上街,他怕碰到熟人。   所以,喜宝动了妈妈的东西,他想,我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吧。      喜宝回到了过去。   本来,他是想去看一个叫白朵朵的女孩子。   她是姐姐的同学。   喜宝小时候时,她看见他,总是羞涩的笑着。   但是,白朵朵现在长大了,有了男朋友,现在,一定在哪里过着节,羞涩的对着别人笑。   喜宝喜欢她,喜欢她的小时候,所以,想回去见她。      喜宝想去见白朵朵,却出了故障。   喜宝不是妈妈,对咒语的操作,总是出现失误。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   天上没有月亮,却是漫天的星光。   喜宝想,大概连月亮都去过节了。   旁边是一条小河,蜿蜒着一排的河灯,红色的灯笼,在寒冷的风中抖瑟着。   一个小女孩,在自己的面前,裂嘴微笑着。   小女孩说:“你是怎么变出来的?”   喜宝看着她,她瘦瘦矮矮的,眼睛却大,大到,好像,把满天星星都装了进去。   喜宝觉得好看,盯着她,看了又看。   小女孩笑着说:“你是天上的小神仙吗?”   喜宝说:“呃,就算是吧。”   小女孩马上跪下来,对着他磕了几个头,虔诚的叫着:“神仙,神仙。”   喜宝看着她的小脊背,觉得好玩,原来受人膜拜,是这么有感觉的。   他咳了声,说:“呃,平身。”   喜宝问:“你叫什么?”   小女孩笑的眼睛弯弯,说:“我叫眼睛。”   喜宝说:“很符合你的名字啊。”      喜宝看到小女孩提着个桶,滴滴答答的漏着水。   他问:“你在干什么?”   眼睛眨眨大眼睛,说:“我在提水。”   喜宝说:“这桶是漏的。”   眼睛低头说:“我知道。”   又说:“姆妈在罚我呢,这桶水,永远提不满。”   喜宝说:“啊?你妈怎么这么坏?”   眼睛笑起来,说:“不是我妈,是姆妈。我是讨人。”   喜宝说:“什么叫讨人?”   眼睛指指后面的灯笼坊,说:“窑子里的讨人啊。”   喜宝这回听懂了,他吁了口气,说:“你这么小,当妓女了?”   眼睛说:“不是妓女,是佣人。”   喜宝说:“哦,原来你是童工。在我们那,这可是违法的。”   眼睛问:“天上,没有窑子吗?”   喜宝摇摇头。   眼睛挺羡慕的,说:“真好。”      喜宝问:“水永远提不满,怎么办呢?”   眼睛笑笑说:“一点,一点,总会满的。”   喜宝问:“那你提了几次了?”   眼睛说:“我忘记了。”   喜宝说:“别提了吧。”   眼睛说:“不提,姆妈会打。”   喜宝看着大大的桶和小小的眼睛,袖子一撩,说:“我帮你。”   喜宝是小小男子汉,把外套脱了,把桶包起来,帮着眼睛提。   水桶挺重的,水溅出来,沾在喜宝手上,冰冷的。   眼睛跟在后面,笑嘻嘻。   他们进后门,喜宝闻到院子里的香,有嬉笑的声音,说:“里面,挺热闹的。”   眼睛说:“里巷的闹忙,不是我的,我只能在这。”   喜宝看看厨房,阴暗的,清冷的,只有一盏油黄的灯。      喜宝冻的发抖,打了个喷嚏,但衣服湿了,不能穿。   眼睛看见了,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他身边,小小的棉袄,还带着小女孩的体温。   喜宝不好意思的说:“你看,连神仙都感冒了。”   眼睛说:“神仙,你很冷吗?”   喜宝不好意思的点头。   眼睛把他的手拉过去,捂在怀里暖,眼睛说:“神仙,这样好点吗?”   其实,眼睛的怀抱,也不怎么暖,她的手,甚至比喜宝还冷。   本来,喜宝想走了,但眼睛这样,他又觉得她对自己真好。      两个小孩子坐在后门看星星,相互握手取着暖。   喜宝说:“眼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眼睛说:“初七,还是初八?”   喜宝说:“你不知道情人节吗?”   眼睛说:“什么结?哪里打结了?”   喜宝笑起来,说:“眼睛,你真好玩。”   又说:“在我们那里,每年的这一天,喜欢的男女,会守在一起过节。”   眼睛向往的看着天上,说:“听起来,真好。和我们这的七夕一样吧。”   喜宝想想说:“对,和七夕,是一个意思。不过我们那的情人节,会互赠礼物。”   眼睛说:“七夕的时候,在我们老家,会放莲花灯。好像开了一河的莲花,可好看了。”   喜宝说:“喜欢的人在一起,总会有一些美好的事。”   眼睛看看他,说:“神仙,你说的,真好。”头低着,又说,“我生下来,就不讨人喜欢。”   喜宝觉得她可怜,说:“眼睛,你心好,我就喜欢你啊。”   眼睛有些欣喜的抬起头,说:“从来没人和我讲过这样的话。”   想了想,又说:“哦,你是神仙。神仙普渡众生,心眼都好。”   喜宝笑起来,说:“眼睛,我骗你的,我不是神仙。”   眼睛有些固执的说:“不,你是,你从天而降,我看见的。”      眼睛指着天空说:“我知道,你从那来,我早就觉得,今朝的星星,特别亮。”   喜宝看她激动的样子,说:“好,我是。”   这时,忽然肚子叫了。   眼睛笑起来。   喜宝不好意思低下头。   眼睛站起来,在厨房里搜索着,掏出一根大鸡腿来。   眼睛小心翼翼捧着给喜宝,说:“这是我偷偷藏的,给你吃。”   然后,舔舔嘴巴。   喜宝咬一口,凉的,有点油腻,但不知怎么,看着眼睛,喜宝却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鸡腿了。”   眼睛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喜宝说:“一起吃吧。”   然后,一人一口。这样的吃法,好像,真的挺香。      两个人一起看天空,晶莹,冰冷,高阔的星空。   眼睛说:“神仙,人死了,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喜宝说:“好像,有这种说法。”   眼睛说:“那多好,飞的那样高,可以看见想看的一切。”又说:“我死了,大概不会。”   喜宝说:“为什么这样说?”   眼睛说:“我不配。”   喜宝看着这个小女孩子,睫毛低低的垂,像把好看的小扇子。   喜宝说:“眼睛,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配不配。只要你想,你就能。”   又问她:“眼睛,你想看的是什么?”   眼睛看看她,轻轻说:“我想站的高高的,看看上海的灯。”   不知为什么,喜宝觉得眼睛可怜,喜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有逞英雄的心。   喜宝说:“眼睛,你把眼睛闭上。”      喜宝用咒语,带着眼睛,回到60年后,上海最高的楼顶。   今夜是情人节,整个城市,灯火辉煌,远处,还有焰火,璀璨的绽放。   楼顶的空气凌冽,风很大。   喜宝拉着摇摇欲坠的眼睛,悲哀的发现,眼睛老了。   仓促的跨越了60年,眼睛变成了一个小小皱皱的老太太。   喜宝觉得自己做错事了,他想,妈妈知道,一定要生气了。   这一刻,眼睛却无比快乐着,擦着模糊的双眼,瞪大了眼睛看,嘶哑的叫着:“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眼睛在风中颤抖着小身子,对喜宝说:“神仙,你带我到天上了啊!那么亮,到处,都是这么亮。”   眼睛说:“神仙,我的心里,从来没这么亮堂过!”   喜宝看着眼睛,她的整张脸,都是皱纹,只有眼睛是明亮的,好像,真的看到了,整个世界。      眼睛又闭起眼睛来,说:“我真高兴,高兴的想睡一觉!”   喜宝摇着她,说:“眼睛,你千万别睡啊!”   眼睛的身体那么轻,轻的几乎,没有了份量。   喜宝有些慌,但看着眼睛笑眯眯的样子,又很心酸。      眼睛在喜宝的怀里,一点一点的幻化,成为星星点点的晶亮,随风飘去。   喜宝空张着双手,伤心的哭了。      “喜宝,你又干坏事了。”喜来骑着小四,飞到喜宝身边。   喜宝擦着眼泪说:“姐姐,怎么办?”   小四说:“不过,她总算,是快乐的。”   喜宝叹口气,看着点点的晶亮四散着飞舞。      ———————————————————————————————————————      眼睛睁开眼睛,脸上湿漉漉的。擦一擦,暖的。   缩了缩身子,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吗?   然后,她看见一个骑着神兽的仙女,飞旋在自己面前。   仙女笑眯眯把棉袄递给她,说:“还给你。”   眼睛怔怔的接过,说:“原来,不是梦,是真的。”   喜来说:“对不起,我弟弟做了错事,连累到你。”   眼睛问:“是那个小神仙吗?他怎么了?”   喜来说:“他擅动了你的寿命,你放心,回去,我妈饶不了他!”   眼睛忙不迭的站起来,一下子跪下去,说:“不!不!求你们饶了他!”   喜来看着她,说:“他这样胡来,你还帮他?”   眼睛说:“可是,你看,我现在好好的,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好。”   又说:“世上,再没有比小神仙,对我再好的人了。”   喜来说:“小姑娘,我弟弟做了错事,你可以提个愿望,我帮你实现。”   眼睛想了想,笑笑说:“不了。我的心愿,小神仙已经帮我实现了。”      女神仙飞走了。   眼睛一个人,看着无尽的星空,有一只蝴蝶,飞到她的指尖来。   金灿灿的,扑扇着,半透明的翅膀。   她听见喜宝的声音:“眼睛,这是送给你的,节日礼物。”   眼睛兴奋的站起来,跟着蝴蝶旋转,她轻轻说:“真好,以后,我都不寂寞了。”      喜宝坐在房门口,外面,白雪皑皑,小四爬在远处,留下一串,雪白的脚印。   月亮出来了。   小丑说:“月亮约会回来了。”   美娜笑笑说:“我们的小王子,也约会回来了。”      喜宝托着下巴,说:“妈,我挺不放心,那个女孩子的。”   喜来说:“才刚刚认识,就喜欢上了?”   喜宝说:“不是,只是在心里,觉得放不下。觉得她可怜。”   美娜说:“怜悯,也是一种喜欢。”   小丑说:“装在心里,就是喜欢。”      美娜说:“喜宝,你送了只伴蝶给她吗?”   喜宝点头说:“我觉得她寂寞。”   又说:“她给了我鸡腿吃,我想,我也要送她个礼物。”      ——————————————————————————————————————      我是一只伴蝶。   我的生命只有3天。   每一天,我扑扇着半透明的翅膀,飞翔在四空之中,寻找着自己的主人。   竹林中,树香四溢。   我停留在那,快要死亡。      一只手托起我,一个平和的声音说:“我还以为, 你是一朵花。”   又说:“你找到了,你要寻找的吗?”      我不知道,我死了没有,我只知道,我仍然飞翔着,更快,更高。   有无数的伙伴,和我一样。      一个下雪的天气,我被召唤了去。   在寒冷的空气里,我看见一个可爱的少年,他的手心温暖。   少年说:“你帮我,去陪着她,你听的到,她心里的声音吗?”      我飞在风里,冬天,本来不应该有蝴蝶存在。   但是,今天,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一天,我会找到,我的主人。      千万只的伴蝶,只有我飞到少年的手心。   因为,心之所系。   我飞了很久,十年,二十年,在我身边,一点一点流逝。   时空中布满了一个个的结,打开,系上,再打开,再系上。      穿梭之中,我听见无数的男孩说:“我爱你。”   我看见无数的女孩心里,绽放出一朵美丽的花。   我知道,今天,在无数的空间中,都是特别的。      然后,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孤独的坐着,石板清冷,她的眼睛,却装着漫天星空。   这一刻,我听见了我的心跳。      曾经,师太说:“你听见自己心跳的时候,你就找到了你要的。”      我在女孩的指尖跳舞,我看见,她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她说:“真好。以后,我不再寂寞了。”      她喜欢我,她需要我。   只是单纯的。      我看见,我的影子,住进了她心里。   她的心很小,曾经,只住着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女孩。   现在,还有我。      我也满足了。      我和她,都是这样容易满足。      我也把她,装进了我心里。   我在翅膀上,刻上了她的名字。      从这一刻起,我永远,都属于你。      小四是一只壁虎。   小四在雪地上爬。   身后,一排雪白的脚印。   喜来说:“小四,你不睡觉,干什么呢?”   小四看看月亮说:“月亮变淡了,天快亮了。”   喜来说:“是啊,情人节要过了。”   小四说:“所以,我要再快一些。”   小四快快的爬。   喜来不解的看着。      月亮快落下的时候,小四终于停下来,背着喜来,飞的高高的。   喜来惊讶的发现,铺满白雪的山头,一朵雪白的玫瑰怒放着。   小四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有钱。”   喜来握着小四的爪子,冻僵了,还挂着雪痕。   小四笑笑说:“我只能背着你飞,不能爬了,我脚冻麻了。”   喜来趴在它背上,说:“那就,一直背着我飞,好不好?”      小四背着喜来,飞的很高,远远看过去,好像飞到了,天的尽头。      美娜抱着小丑,说:“过一会,太阳要出来了吧。”   又说:“情人节过了。”   小丑说:“只要喜欢的人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情人节。”   又说:“小丑,每天都要和妈妈在一起。”      ———————————————————————————————————————   谁说,情人节,只属于情人?   [img]fwxbhyjdqrjbd_2.gif[/img]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节的小番外~和故事情节无关。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背景音乐:雪 第四十一章 秋衣   中晌了,肖凰还躺在床上,窗帘布挂着,整个房间,弥散着一股昏昏欲睡的香气。   旁边男人的手又不安分的掏进去,讲:“滑的来!”   肖凰身体紧一紧,诺了声,觉得浑身痒。   男人湿漉漉的手指头探出来,一只手又捏着她,嬉笑了讲:“你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又想了?”   肖凰不响,只是低低的哼哼,这种灼热和绵软刺激了男人,昏暗里,他一把压在女人身上,嘴巴已经压下去。   忽然,他的眼睛惊骇般的睁大,跌坐下来,浑身一抖,□都吓得瘫软了。      肖凰被送到红十字的时候,还讲着胡话。   眼睛拿着拖把,在旁边看见了,默默的跟在后头。   沈容倩没有来,只差了白娘姨陪着。   白娘姨用绢头捂着口鼻,看着人事不醒的肖凰,问谭胖:“医生,伊是不是传染病啊?”   谭胖看看讲:“不传染的。”   白娘姨松了口气,讲:“那就好。”   衣裳掸掸,又讲:“那我就回去啦!”   谭胖看看她,讲:“你不留下来照顾她吗?”   白娘姨笑起来,讲:“我又不是她老娘,为啥要照顾她?”   谭胖讲:“她这样,身边要留个人吧。她家里,还有没有别人呢?”   白娘姨打量了眼谭胖,讲:“医生是没进过窑子的人吧,做了这一行,哪还会有滴滴亲的人在身边呢?”   想了想,又讲:“医生,侬放心,治毛病的钞票阿拉老板是不会短了你的。”   白娘姨来和走,都像一阵风,谭胖看看浑身肿,皮肤都变的透明的肖凰,叹了口气。      眼睛踮着脚钻进来,轻轻讲:“我来照看她。”   谭胖看看小姑娘,讲:“她帮你,是一样的毛病呢。”   眼睛头点点,讲:“我晓得。”   谭胖看她一眼,小姑娘手脚麻利的在帮肖凰倒尿袋,尿中有血,沾在眼睛手上,她也不在乎,就往身上抹抹。   谭胖讲:“你要注意卫生,医院里传染病很多。“   眼睛裂了嘴笑:“晓得了。”      肖凰的嘴唇浮肿的裂开了,迸出一道道血痕,眼睛用棉花沾了清水,一点点的擦。   医院里其他的帮工瞧见,问她:“眼睛,你和她很熟啊?对伊噶好!”   眼睛眯眯笑:“不熟,就是认得。”   肖凰的情况,似乎比当初眼睛来的更严重,肾衰竭了,头发也开始一把把的掉,不过到了第三天,她的人,倒是转醒了。   肖凰眼睛睁开来,就看到老早隔壁聚春院的讨人呲着牙笑着立在自己面前,她想讲话,问问自己在哪里,嗓子却像被扯着,拉伸的快要破了似的。   眼睛正给她擦身,看到她醒了,蛮开心的,问她:“肖先生,你肚皮饿不饿?”      肖凰醒了,却比没醒还难过。   眼睛拿来的粥,她看也不看,浑身蜷着,眼泪鼻涕不停的流。   眼睛讲:“不吃饭会死掉!”   肖凰没办法讲话,只是流眼泪,谭胖过来看了,讲:“要不,先吊营养液吧。”又仔细看看她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白天,白娘姨来的时候,肖凰已经被绑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眼睛给她喂开水,喂进去,又溢出来,肖凰整个人抖着,眼睛凹下去,整张脸,泛着青黑。   白娘姨看了,没进去,思索了下,回去了。      下午天气不冷不暖,沈容倩心情好,叫了裁缝师傅来,打算做几件新的秋衣。   徐裁缝年纪不大,手工却是数的上的好,人也勤快,一般人家店里要半个月才出样的衣裳,他这里,10天就好拿了。   沈容倩转着身体,让徐裁缝量身,讲:“小徐,你讲,我是不是胖了?”   徐师傅笑了讲:“沈老板哪里话,我的客人里面,你的身材是顶好的。”   沈容倩也笑起来:“小徐也开我的玩笑啊!我都几十岁的人了!”   徐师傅讲:“这个和年纪没关系的啊,身材好不好,是比例问题,做阿拉这行的最清爽了,想老板侬这样的身材,是最称的出衣裳的,很多20几岁的小姑娘,都比不过你,沈老板啊,是娘胎里带的好!”   沈容倩晓得是恭维的话,但还是听得心花怒放,讲:“你这个小嘴巴里讲出来的话,比你的手艺还讨人喜欢!”   说了,又看了看落地镜中的自己,眼睛眉毛,风韵犹存。      这时白娘姨跨着碎步子进来,看到沈容倩在量衣裳,站在一边等着。   沈容倩看看她,讲:“啥事体,讲吧!”   白娘姨瞄一眼徐裁缝,讲:“是肖先生。”   沈容倩眉毛挑挑,手抬起来,对徐裁缝讲:“小徐,这里要宽松点,我不喜欢太紧了,勒的慌。”   又看着白娘姨道:“她怎么样了?”   白娘姨探身讲:“我今天去看了,醒了,样子像鬼一样。”   沈容倩眼睛看一看,问道:“怎么讲?”   白娘姨手比了个姿势,讲:“瘾头犯了!医院没办法,把她手脚都绑了,啧啧啧,那个样子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沈容倩哼了声,讲:“伊这是自作自受,早就和她讲这个不过是吃了玩玩的,她倒好,仗牢自己有本钱,买来当老公一样养,每天不吸就活不了!”   白娘姨问:“那么现在哪能办?我看她这个情况,下去就是个无底洞!”   沈容倩掉了个身,比料子,讲:“还能怎么办?难道我还帮她买好大烟送到床头襟?别去管伊了。”   白娘姨踌躇了下,讲:“那医院那边,下面的医药费呢?”   沈容倩讲:“你不是也讲,她这个情况,治下去就是无底洞吗?我是她姆妈,不是她亲妈,把她送到医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又指指暗红色的镶花料子,对徐裁缝说:“就这块吧,我不欢喜太挑的。”   徐裁缝看看她,讲:“沈老板眼光好的,这个花头,今年最行了。”眼睛又瞄了眼白娘姨,把皮尺挂在头颈里。       第四十二章 自作孽(上)   潘楚怜早上起来,往身上涂了点药膏,这2天,大腿上也发出来,红红的一小片,抓的厉害了,有紫痕出来,还好,关了灯,谁也看不见。   院子里,秋高气爽,柳月来的鸟叫的欢快,秋兰给笼子里的小盅灌了水,小鸟啜了,椽子湿湿的去啄羽毛,又抖抖,有小的水珠子溅到秋兰脸上,秋兰呀的笑起来,阿青在旁边看了,也抿嘴笑了笑。   潘楚怜倚在窗边瞧,扣上最上面的一粒扣子,啪的又把窗户关掉。      下午,小马来了。   沈容倩朝他微微笑,亲自拿了最好的茶送进去。   许美皎也溜进去,娇滴滴讲:“马先生,上趟谢谢你哦!”   小马梳了中分头,抹了刨花油,穿了一套黑白格子的西装,样子看起来气派许多,他笑了讲:“许先生客气了,我嘛,就是举手之劳!”   许美姣讲:“我就讲,马先生是顶聪明的人,阿拉柳阿姐,眼光是顶好的!”   柳月来靠在小马坐的椅背上,两只手搭着,一点点的手指尖触在小马的肩膀上,她笑了讲:“才给你赚了没几个钱,嘴巴就噶甜,下趟再多赚点,你还不把我们甜化掉了啊!”   许美皎扭扭腰肢讲:“柳阿姐又开我玩笑了,我可是讲的全是真心话!对哇,姆妈!”      沈容倩看着白娘姨端着茶具进来,讲:“来来来,马先生看看阿拉白娘姨的茶艺,她这一手啊,在整条四马路,也是数的出的!”   小马讲:“姆妈不要和我客气,叫我小马就好了!”   又笑了对柳月来讲:“茶艺这个我倒是不懂的,只晓得一个凤凰三点头!”   柳月来擦了他的耳朵细细讲:“那你就看看阿拉白娘姨的了!”   小马笑:“那我就开开眼界了!”      白娘姨祖上就是杭州的茶农,茶艺是自小会的,一套手艺洒的娴熟自如,众人目不转睛的看,直到她把紫陶杯递过来,才一起拍起手来。   小马赞叹道:“我眼睛都看花了,确是外头看不到的!”   白娘姨把茶递过去,讲:“让马先生见笑了!”   小马把茶接过去,讲:“哪里哪里。”闻了下,讲:“真是好香!”   又递给柳月来闻,柳月来探下身子来,小小尖尖的下巴,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身子轻轻的压在小马的身体上,小马的手,顺势的,自然的,抚过她耳垂上的环铛。   柳月来贴着他耳朵讲:“这可是姆妈珍藏的极品了,极少拿出来的!“   白娘姨瞧了笑起来,讲:“瞧这小两口,亲热的来!”   许美皎讲:“我晓得,这叫耳鬓厮磨!”      沈容倩抿了口茶,看见小马再把茶杯轻轻的放在鼻下闻过,才低低抿了口,笑道:“小马,你说自己是不懂茶艺的,我看你,倒是挺懂品茶的!”   小马拉着柳月来的手,讲:“我老早是不懂的啊,是月来欢喜喝茶,才教我的,再说,我一向认为,女人如茶,女人要好好疼,茶要慢慢吃,更何况,还是姆妈噶好的茶!”   “女人如茶?”沈容倩笑起来,眼睛晶晶的瞧着柳月来,“我好多年,没听到过这样的好话了。月来啊,你真是遇到好依靠了!”   柳月来笑起来,讲:“姆妈,你才是我的依靠呢!”      一群人讲的开心,这时候,一身粉红绸衣的潘楚怜圾着拖鞋从门口过。   许美皎看到了喊:“潘阿姐,午觉起来了啊!”   潘楚怜转过脸来,头发只轻轻挽着,乌黑浓密的像丝绸一般,刚刚睡醒的脸上还泛着淡淡的潮红。   她看看里巷的人,点点头,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尤其的黑亮。   她讲:“是啊,是起来了,嘴巴干想喝茶,没茶叶了,去厨房找找。”   然后,又对着沈容倩叫了声姆妈。   许美皎说:“阿姐要喝茶啊,我们此地就有啊,白娘姨才沏好的!”   柳月来也细声细气讲:“是啊,潘阿姐,进来吧。”   潘楚怜讲:“我就怕,打扰你们了。”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   小马看到她,上下打量了下,讲:“潘先生,老长时间没见了,早就晓得你来了这里,就是一直没打到照面。”   潘楚怜笑笑讲:“小马,你怎么和我生分了,老早,不是一直叫我潘阿姐的嘛!”      许美皎吃了最后一口茶,讲:“今朝人都凑在一起,不如,阿拉打麻将哇!”   沈容倩讲:“我乏了,你们打,小马晚上吃了饭再走啊,我亲自来烧2个小菜!”   柳月来笑了讲:“你看你厉害哇,让姆妈亲自给你下厨!”   小马道:“那我今朝是要一饱口福了!”      于是,凑成一桌打小牌。   小马讲:“潘阿姐,老汪还来这里哇?”   潘楚怜看着白娘姨洗牌,讲:“他呀,大概老早忘掉我了!”   小马道:“我也叫怪辰光没见伊了,阿拉不在一个科了。”   潘楚怜道:“啊吆,那你是高升了,恭喜啦!”   白娘姨讲:“我看马先生啊,就是富贵相!”   小马讲:“哪里,就是个小头头!”   许美皎讲:“再小的头头也是头头,胸脯膀子是比头大,但还不是要听头来指挥?”   一桌人听的笑起来。   这时候阿青走进来,端进来一盘剥了壳的桂圆肉,潘楚怜说:“我今朝啊,特别想吃这个,大家一道来吧!”   柳月来讲:“这个容易上火呢!”   小马倒是马上丢了一个在嘴巴里,笑了对潘楚怜讲:“我倒是自小喜欢吃这个的!”   潘楚怜也塞了一粒在嘴巴里,笑了笑。   脚背有点毛毛的,她心里晓得,这是谁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更了~ 第四十三章 自作孽(下)   今朝潘楚怜早上起来,就觉得喜事要临门,因为,有一只喜鹊喳喳的叫着,从檐子上掠过,尾巴长长的,停在院墙外头的树梢上,正巧叫开窗户的潘楚怜看到了。   果然,中晌,出局子的帖子就到了。   沈容倩拿了帖子问相帮阿贵:“赵先生,哪个赵先生?”   阿贵讲:“不晓得呢,来的下头人也是不认识的生面孔,只讲了,要请潘先生去看戏。”   白娘姨瞄了瞄帖子,讲:“是生客啊?”   沈容倩笑笑,合上帖子,讲:“管伊生客熟客,阿拉此地是给钱交人,付了钞票的,就都是贵人!”   又笑了讲:“不过这个小潘,人缘倒是好的,我都没看出来,伊在撒辰光又搭上了一个?”   白娘姨道:“是这样讲啊。”      潘楚怜也没见过这个赵先生,不过,心里倒是若隐若现的有了点数,描好了眉眼,特地挑了件青葱色的旗袍穿,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件衣服的盘扣解起来困难些。      外头有点刮风,潘楚怜怕落雨,拎了把伞夹着。   天是阴的,潘楚怜下黄包车的时候,有些晚了,天真的开始落下雨了,绵绵丝丝细细,有点点的凉,碎碎的,挂在她蓬松的头发上,露水一样。   小马靠在戏院的大广告牌旁边等,看到潘楚怜水雾雾,郁青青的立在那头,像是秋天里,长出来的春天的草,一眼就看到了,小马走过来,自然的,悄无声息的就揽住她的腰,腰软,衣裳滑溜,女人的眼睛,湿汪汪的。   潘楚怜笑了笑,由他搂着朝前走。      戏院里,一出好戏已经开锣了,黛玉葬花,正一走一颦到了哀戚的地方。   伶人的唱腔哀婉,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唱的直颤到人的心尖上去。   包厢里面,潘楚怜磕着瓜子,却不吃,磕了一条小缝,用手指甲挑开,把仁剥出来,盛在小碟子里,一颗一颗喂到小马嘴巴里,小马依在她的耳朵旁边讲:“潘阿姐,真是最知我心的。”   潘楚怜低低的笑:“我知你什么,不过只晓得你喜欢吃剥了壳的东西,这又算得了什么?”   小马也笑,说:“除了我亲姆妈,谁又晓得,我喜欢这样吃东西,只有心细如你!”   又就势的,吃瓜子仁的时候,连着潘楚怜的手指头也舔了,讲:“甜的,蜜样的。”   潘楚怜觉得痒,轻轻的哼了声,笑起来,另一只手轻轻搁在小马的膝盖上,手指轻轻的弹,讲:“你看你,还和我还花言巧语,叫我看戏来了,又油腔滑调的打岔。”   又望了台上讲:“台上这个小伶,身段满好。”   小马这时,却被膝盖上的手指头搔的,心里像长出了虫子,全身上下的钻,浑身痒,一把抓过女人的手,就直拉到datui深处去,脸贴在女人胭脂香的发颈,几乎能感觉的到她拨拨跳动的脉搏,男人讲:“潘阿姐,我定了小房间了。”   热气喷在头颈里,潘楚怜笑道:“可这戏,还没唱到一半呢。”   小马讲:“回头,我唱给你听。”      旅馆房间的布置和四马路不同,隔音也好,深色的窗帘布一拉,一天一地都在里巷。   床单是一色的白,墙壁也一样,潘楚怜一抹绿的坐上去,像一棵柔软的藤。      作者来了- -:那个,大家,下面一大段就是小马和小潘那啥了,至于那啥的过程,就请大家展开天马行空的想像吧!奥特曼!耶!   作者有话要说:内留满面。。。。。。 第四十四章 病来如山倒+第四十五章 一碗面条   眼睛病了,是突然病的。   夜间发起高烧来,她觉得心里烧着柴火,好像嘴巴一张,就会有烟要冒出来。   入冬了,太平间的死人是冷冰的,水泥地面是冰冷的,但是眼睛即使趴在地上,还是觉得觉得热,眼睛把上衣脱光了,胸脯贴着地面,鼻子嘴巴都贴着,全身上下,只有鼻尖是凉的。      早上,别的帮工阿姨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赤 LUO着的眼睛趴在地上,吓的大叫了起来,冲出去,带倒了搁在墙边的一排拖把,噼里啪啦的掉下来,眼睛撑起头,浑浊着眼睛看,心里模糊着,想起来把拖把扶起来,却又头一栽,人事不醒了。      谭胖和两个医生赶过来,他蹲下来看看眼睛,摸摸小姑娘的头,烫的吓人,潮红的皮肤,有隐约的小红点点若隐若现,谭胖眉头一紧,把口罩戴起来,讲:“去拿床被单来!”   边上的一个小医生已经有点账目结舌,讲:“这个,这个是不是?”   谭胖有点火,讲:“是不是什么,还不快去拿!”   眼睛裹了白被单,谭胖把她抱起来,小姑娘轻的,烫的,连呼吸都喷着热气,谭胖看着她,轻轻的,用被单把她的脸盖住。   谭胖叫着:“让开让开!”抱着眼睛往外冲。   后面的小医生急急的叫:“谭主任,你哪能好自己抱伊呢?”   谭胖回过头,讲:“快点消毒太平间,不,是整个医院,你们晓得的吧!”   两个医生茫然的点头,看着谭主任抱牢着小姑娘匆匆而去。   旁边的帮工刘阿姨试探的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体了?”手低下去,就去拣眼睛掉在地上的衣服。   “别动!”一个医生喊叫起来,刘阿姨手一抖。   “不好了啊。”另一个医生讲。      眼睛被谭胖抱牢着往前走,摇摇晃晃的,倒醒过来了,恍惚间,在眼前面白被单露出的缝隙里,看着谭胖双下巴白乎乎的肉,轻轻的晃。   眼睛咳了一声,觉得浑身酸,又被轻托着,踏不到地。   眼睛糊里糊涂的想,自己,是不是在飞,还是在做梦呢?   谭胖看她睁开眼睛了,脚步慢了些,讲:“你难过吗?”   眼睛看不清前面是谁,但认得谭胖的声音,她觉得嗓子像撕了一下,终于发出了声音,眼睛讲:“不难过,我会飞了。”   想了想,又问了句:“是不是我要死了,所以会飞了?”   谭胖笑了笑,讲:“别乱讲,你会好的。”   眼睛的眼睛闭起来,觉得脚不着地晃晃悠悠的感觉真好,眼睛说:“如果是这样,死了也没什么。”      几天下来,医院里里外外,都在不停的消毒。   眼睛的高烧没有退下来,脸上的小水泡倒是越来越明显的发,浑身都是了。   刚刚住进病房的时候,眼睛还清醒,她看着自己手上的小点点,问谭胖:“我是不是,又吃坏东西了?”   谭胖说:“不,你只是发烧了。”   眼睛想去抓那点点,谭胖拉住她,讲:“不要抓,小姑娘留疤就不好了。”   眼睛讲:“我本来就不好看。”   谭胖望着她,讲:“谁说的,我就发觉,你挺好看的。”   眼睛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所以就算身上烫烫痒痒的,她也忍着不去抓。   但是,这两天,红点发的厉害了,发出水泡来,眼睛也烧糊涂了,痒的难过,糊里糊涂的就去抓,有小泡给抓破了,里巷的脓水飙出来,溅到哪里,哪里却更痒了,眼睛痒的闭着眼睛四处抓,谭胖觉得这样不行,用棉纱布把她的两个手包起来,再用眼药膏,一点一点清理给她抓破感染的地方。      这天下午,贾正清到医院来了,换季了,肖老根的腰痛病又犯了,贾正清想起去年在谭医生这里配的狗皮膏药蛮好,肖老根说过管用,就再来配一些,转了一圈,没看到谭医生,找了别的医生配了,顺便问了下,问下来,才知道,谭医生到传染科病房去了。   贾正清以为他调过去了,一打听,才晓得,是因为,他介绍来上班的帮工病了,照顾去了。   贾正清随口问:“小姑娘又得什么毛病了?”   那个医生看看周围,小声说:“是天花!”   贾正清一惊,手上的一包膏药险些落掉。   贾正清讲:“天花,不是要死人的嘛?”   “好的可能是不大。”医生讲。   贾正清讲:“这病是要传染的吧?”   “是啊。”医生讲。   贾正清心头动了动,望着谭医生空空办公桌的墙壁上,挂着的小小横幅,上面五个大字:医者父母心。想着,这个谭医生,白白胖胖的,看不出,倒也是个仗义的。      已经入冬了,贾正清走出医院,迎面刮过来的风里透着寒意。   他想起来前几天他托人带几件冬衣给十三玲珑的事,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做了,即使,这是多么说不通,又微不足道的事。   他没有和她见面,总觉得见到了,反而不对。      那天,贾正清只是隔着一排铁栅栏,远远看着,他看见十三玲珑跟着一群女犯,就那么走过去,穿着单薄的蓝袍子,还是那个从容的样子,那么多的女人,一样的装束,贾正清还是一眼看到了,他看到,监狱大墙边的梧桐树上被风刮下一片枯叶来,正巧的,落在女人的头发上,她用手那么一拨,叶子掉下去,再被许多人,那么踩过去。   当时,贾正清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感受到了冬天的冷,他不知道,十三玲珑摘去树叶的手,是不是也是冰冷的,但他觉得,这时候,给她送几件冬衣,是送对了。      贾正清在医院门口站着,忽然就转了身,朝传染病房走。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只是,直觉的想去看看,他很久没见眼睛了,但还记得她的大眼睛,小姑娘啃起鸡腿来,笑的咪咪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和十三玲珑的,很像。      —————————————————————————————————————————   贾正清没走到病房里面,因为里巷,也是不给进的。   谭医生戴着厚口罩,站在病房走廊的那一头,向他摆摆手。   贾正清喊:“没事体吧?”   谭医生好像没听清楚,讲:“啊?你讲啥?”   贾正清摒了一口气,喊出来:“伊不会有啥事体的,对吧!”   谭医生向他喊,声音嗡嗡的:“暂时没事,放心吧!”      放心吧。   贾正清当时也这样对十三玲珑讲过。   他讲:“放心吧,你家娘姨和小翡翠都安全走掉了。”   当时,十三玲珑紧紧皱着的眉头,一下子,就宽松了。   这还是,她入监牢前两天的事体。   十三玲珑讲:“贾长官,也不怕你笑话,我心里巷,就是挂牢她们2个人,一个是跟了我这么多年的,还有一个,虽然不是我生的,我却是一直当女儿养大的。”   贾正清讲:“我晓得。”   十三玲珑叹了口气,讲:“我就这么点挂记,他们走好了,我也安心了。”   贾正清看着眼面前的女人,就要进牢监了,嘴角上,却在这一刻,挂起了宽松的微笑,这种松松疏淡的表情,贾正清瞧着,反而是心头泛酸,他不去看她的眼睛,嘴巴里说:“是啊,人啊,不管是谁,心里巷,总有那么点挂记。”   十三玲珑说:“长官,你待我的好,我会记得的。”贾正清抬起头来看她,女人的眼睛笑弯弯的望着自己,这种真诚的笑容,干净的,像个小孩子。   十三玲珑讲:“侬也,放心我吧。”      没几日就要冬至了。   贾正清从医院出来,到香烛店买了些金银纸,回到家,一个一个,仔细的叠。   家里冷清清的,就他一个人,有时候,时间就这么溜过去了,贾正清也没知觉,好在,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   叠了扑扑满一铜面盆的纸元宝,贾正清觉得眼前越来越暗,头一抬,窗户外头已经鸦鸦黑了。贾正清觉得肚皮饿了,站起来,把电灯拉亮,去灶皮间(沪语:厨房)下面条吃。   贾正清端了冒热气的面条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外面风大起来,玻璃窗的搭扣坏了,被刮的乒乓响,窗帘布夹在外面,面盆里叠好的元宝有的被吹起来,散落了,台面上,地面上,零落几个,顺着风的方向,微微的移动。   贾正清看了,把面条搁在台子上,去拣掉在脚边的几只纸元宝,金的,银的,轻的,微微一捏,就变了形。   贾正清拾起一些来,一阵叫人抖瑟的风卷进来,把面盆里的元宝又掀出几个来,贾正清站起来,去把窗户关掉,这时,他忽然发现,楼底下,站着一个人。   贾正清住的是临街的房子,下面是铺面,这个时候,还是闹忙的,有来往的行人,但是,凭着当警察的直觉,贾正清判定,立在正对自己房间对面路灯底下的那个男人,肯定是在盯着自己家看。   男人个子不算高,戴着顶帽子,贾正清看不清他的脸,他探出身的同时,对面的男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大概也看出了贾正清看到了自己,把帽檐压的更低了些,压(沪语:悄悄躲,这里指走)到马路边,转过身,快步的走远了。   贾正清心里有着狐疑,他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快速消失在这初冬寒冷的晚风里,猜不出他的来历来,毕竟,自己经手过的案子太多了,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哪些人,他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贾正清的手里,还捏着几只纸元宝,在他一瞬间的恍惚里,掉下一只去,被风卷着,转着圈的飞,一点一点的,擦到地面上。   风真的很大,呼呼的,震的房间里,只一根钉子敲着,挂着一根线的贾正白的遗照也轻轻的晃动,贾正清左右看看,把窗户关上,窗帘一拉,这一关一拉,把外头的风声人声和黑暗中别家点燃的光亮,全部的,一并关在了外面。   贾正清捧起了面条碗,才不多时候,一碗热面,已经凉的差不多了。   天真的冷起来了。 第四十六章 被头里的眼泪+第四十七 蝴蝶   眼睛已经病的稀里糊涂了。其实前几天烧退下来过,眼睛说肚皮饿,谭胖很高兴,还煮了鱼片粥给她喝。   眼睛好像真饿了,吃的狼吞虎咽,被小刺卡着了,卡着嗓子直泛恶,谭胖把白馒头浸了醋,眼睛咬了好几口,才把小刺咽下去。   谭胖说:“干嘛吃噶快(沪语:这么快)啊?”   眼睛说:“老好吃的(沪语:很好吃),我怕下趟(沪语:下次,以后)吃不到了。”   谭胖手挥挥,讲:“呸呸呸,童言无忌,随风而去。”   眼睛笑的嘎嘎的,讲:“你这样,像在家门口烧香的老太婆!”   谭胖没回应她,是讲:“这个粥,你欢喜吃,以后我可以经常烧的。”   眼睛舔舔嘴巴讲:“还有哇,我还想吃。”   谭胖的小眼睛眯起来笑,讲:“我就晓得你,还有呢。”   又从保温壶里盛了一点,谭胖喂给眼睛吃,讲:“慢点吃,当心鱼骨头啊。”   眼睛晃晃脑袋含一口稀饭,米饭软糯,米汤很浓,带着鱼肉的鲜香。吐刺的时候,谭胖的手伸过来,让眼睛吐在他的手心里,谭胖胖,手也肉,手指倒长,手心摊出来,平坦厚实白嫩。   眼睛嘴巴里的小刺含着,忐忑的看了半天,最后,把刺吐到了自己的手心里。   眼睛讲:“老谭,你的手,像耶稣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开始很顺口的叫谭胖老谭了。   谭胖说:“哦?”   眼睛讲:“真的呀。”   谭胖看看小姑娘,问:“眼睛,你看到过耶稣吗?”   眼睛被问的一愣,眼皮垂了,讲:“哦,我小时候,亲戚家里有个耶稣的像。”然后,又吞了一大口稀饭。   谭胖说:“哦。”看着眼睛腮帮子鼓啊鼓的慢慢吃一口饭。   谭胖思索了下,问眼睛:“眼睛,阿拉,也算是朋友了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多少大了?”   眼睛一口咽了稀饭,看着谭胖,讲:“你老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谭胖叹口气,讲:“眼睛,我是医生呢,你几趟(几次)生毛病都在我手上看的,你当我真的啥也看不出啊?”   眼睛听着谭胖讲的话,眼睛盯在被头上,两只手拉在被角上,刚刚吐在手心里的鱼刺落在被单上,白的,软的,但小头头,是尖锐的。   眼睛的声音没那么欢快了,讲:“你老(沪语:很)喜欢多管闲事的。”      眼睛沉默了,谭胖看着小姑娘的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弯到了被头上,谭胖叹了口气,拍拍她,讲:“眼睛,其实,没什么的。”   眼睛的脑袋抬起来,看着他,大眼眶里,竟然是含满了泪水的,摇摇欲坠着,好像再微微一动,就要滚出来。   眼睛的声音也像从水底下冒出来一般,是湿的,眼睛喊着:“你老怪的,好好的,干嘛要把这层纸头捅破呢?听我告诉你我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怪物,就那么叫你开心啊?”   谭胖看着小姑娘捏的紧紧的轻轻发抖的拳头,讲:“谁?谁说你是怪物的?”   眼睛的头低下去,眼泪落在被头上,飞快的用手擦了,抬起头讲:“我晓得你的意思,我看见你吃人肉的事体,你一面对我好,一面抓我的把柄,就是怕我讲给别人听!”   谭胖看着小姑娘愤怒起来的眼神,有些哭笑不得,讲:“你讲的什么呀。”   眼睛身体缩进被头里,声音闷闷的讲:“好了,我晓得你也有我的把柄,我肯定不会把你的事体讲出去的。以后,你不要再睬我了,这个,”眼睛的一只手伸出来,指着端正摆在枕头襟的一双黑皮鞋,摒了一口气讲,“这个还给你,你拿走好了。”   又讲:“稀饭我吃了,现在还不起了,等明朝我起来,烧还给你。”   眼睛闷在被头里讲着这些话,心里憋着气,气都透不上,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这时候,她听见关门的声音,谭胖,真的走了。   眼睛掀开被头的一角听了会,真的安静了。眼睛把头埋在黑暗里,闷热的,看不见外面,也看不见自己,这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让她觉得难受,难受的又想哭了。   反正,也没人了,所以,眼睛伤心的哭起来,哭的很厉害,眼泪鼻涕,淌了满脸。      忽然,被子就被揭开了。   一阵的光亮,眼睛的眼睛眯起来,看见谭胖高高胖胖的站在光的中间。   谭胖讲:“你干嘛哭啊?”   眼睛吸吸鼻涕,翻个身,讲:“你不是走掉了吗?”   谭胖讲:“我去倒点水给你擦面孔啊。”   看看眼睛,又讲:“没事哭什么,一头汗。”   眼睛讲:“不是讲好了吗,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   谭胖讲:“为什么?”   眼睛吸吸鼻子,讲:“你是大医生,没事体睬个怪物做啥?”   谭胖叹口气,讲:“眼睛,谁讲你是怪物的?真是不负责任,你这样的,是病啊。”   “病?”小姑娘转过头来。   谭胖扶她起来,把拧干的热毛巾给她,讲:“是,这是病。”   眼睛接了毛巾,却并不动,只傻傻盯着谭胖看,谭胖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那么大,带着点茫然,又似乎,带过一星点亮光的眼睛,谭胖讲:“眼睛,别再讲自己是怪物这种话,你只是一生下来,就得了一种病,什么怪物的说法,那真是迷信!”   眼睛看着谭胖,仔细的看了又看,这个男人,胖胖的,胖胖的男人她见的多了,但没有一个,像谭胖这样的,他是小眼睛的,虽然小,虽然躲在眼镜片后边,但那眼睛里的光还是亮闪闪的看的清楚,就像,太阳在云的后面,天还是亮的一样。   见眼睛不动,谭胖拿过毛巾,给她擦起脸来,毛巾温暖,谭胖男人的手有点重,但却是有条理的,仔细避开着她脸上的小疱,左边,右边,额头,下巴,鼻梁,再轻轻的按按鼻孔,吸去她挂着的鼻涕,温温的气息,就直接跑进了眼睛的鼻孔里,一直,透到头顶心去。   谭胖啰嗦,还在絮絮叨叨,讲:“才退烧了,又一身汗,受凉了可不好,你这个人,真是一点不叫人省心。晚上,被子一定要盖好啊。”   谭胖碎嘴的像个老太婆,但,忽然,眼睛就相信他了。      眼睛的脸又干干净净了,她拿了冬冬给的小镜子美美的瞧,忽然问谭胖:“老谭,我这个毛病,治的好吗?”   谭胖看着眼睛,斟酌了下,讲:“这个不好说,你要先把你的情况讲给我听听。”   眼睛低头不说话了。   谭胖顿顿,问:“眼睛,我是想帮你的,但是,我没接触过你这样的病例,你最好,详细点讲给我听,比如,是啥个时候,开始不长模子(沪语:个子)的?还是,你现在,到底多大了?”   眼睛的心口一直像被泥堵住了,谭胖的话就像水一样哗啦啦的冲,眼睛觉得,心里面,包着的一层,马上就要被融化了,不见了,扭捏着,眼皮抬起来,又垂下去,手指头绕来绕去,眼睛的声音像蚊子嗡着飞一样低,小姑娘讲:“我,到过年就25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47,   眼睛哭了一场,脑袋疼。半夜里,睡着了,眼睛做梦了。   眼睛知道是做梦,因为,只有梦里面,自己才能又回到乡下的小村子。   梦里的天,石板路,矮房子,小石桥,都是湿的,晃悠悠,想飘在水里的一张图画,好像没多久,就要融成一团。   眼睛在石板路上跑,她只是看见一双脚,但她晓得那是自己,因为,穿着她的宝贝皮鞋呢。   眼睛跑的快,一步一个水花,眼睛心里头想,这样湿漉漉的跑,鞋子会不会弄坏呢?于是,脱下来,拎在手里头,赤着脚跑,脚心是暖的,一脚踏下去,凉到刺骨。   眼睛顾不得了,只是想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个劲的跑,为什么来不及,为什么要跑,却是不晓得的,只是晓得,是开心的,和脚底下的水花一样,心里头,也是一朵一朵的花。   跑呀跑的,忽然,眼睛看到一双鞋。   缎面的,粉色的,上面是五福的图案,沾了些水迹,就那么纤细的,停在她的眼面前。   眼睛想朝上瞧,却抬不起头来,只看着鞋子上百褶的裙边,在小风里,小鼓着,向后倾,袜子,是干净的白。   眼睛听到一个声音,无比好听的声音,像酥糖一样,入口,就化了,舌尖喉咙,蜜一样。   声音讲话:“侬这个小人,阿子(苏浙语:鞋子)不穿乱跑,凉从脚起,冻坏掉哪能办?”   女人蹲下来,给眼睛穿鞋子,眼睛站着,睁着眼睛,只看见她的一头黑发,和黑发上的一根发簪。   眼睛觉得这簪子眼熟,忽然想起来,这不是阿娘的簪子吗?“   女人抬起头来,原来真的是阿娘,自己却不是自己了,变成了一个男小人。   不,自己也不是这个男小人,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缩在了墙角,抿着嘴巴,看着阿娘给那个男小人穿鞋。   阿娘蹲下来,裙边沾了泥水,脏了。   眼睛的手里也没有鞋了,只是光了两只脚板,踩在冷冰的石板上,一只搓着另一只。   眼睛讲:“我的阿子(鞋子)没啦?”      谭胖看着又烧起来的小姑娘,胡乱的张着两只手,闭着眼睛乱喊。   哭一场,果然是哭坏了。   这突忽其来的寒热(沪语:热度,高烧),使得谭胖自己心里也没有了底,不知道,这一回,她还挺不挺的过去,这种不知以后的感觉让他惶恐,眼睛脸上的水泡有的结疤了,有的还鼓着脓头,红潮的一片,脸色也是,就像,当年女儿一样。   谭胖听着小姑娘含糊的叫:“我的鞋子啊!我的鞋子呢?”   “在这。”他把皮鞋塞在她手上,眼睛手抓到了,忽然安静了,谭胖看见她,似乎还笑了下。   然后,眼睛讲了句:“蝴蝶。”      蝴蝶。   眼睛又看见蝴蝶了。   在一个高高的秧架子上,是黄瓜架子吧,碧绿的秧爬满了,开了一朵一朵黄色张扬的花。架子那么高,眼睛矮,所以,她扬着头看。   她的前面,还有一帮小孩子。   他们都摒着呼吸,瞧着一个小蛹,正慢慢的破裂。   一个小孩子叫:“蛾子要出来啦!”   不,是蝴蝶。眼睛眼睛都不眨的看,在心里,叫的很响。   眼睛只对自己叫着,是蝴蝶,一定是蝴蝶!      真的,是蝴蝶。   眼睛欣喜的看着一双还折着的翅膀伸出来,小的,薄的,触须似乎颤抖着,就要,飞了。   但是,它被抓住了。   一个男孩子,用两只手指头捏着,炫耀的叫:“看啊!被我捉牢(方言:捉住)啦!”   眼睛还没看清楚,另一个男孩子一步上前,忽然两手合十一拍,啪的一声响。   眼睛听到他说:“扁了,正好做书签。”   眼睛觉得,一瞬间,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淌下去。      一帮子小孩子叫闹着在前面走。   猛然间,一个男孩子的头就被砸中了。   砸在后脑勺,他哎呀疼的蹲下来,手一摸,一手的血,破了。   男孩子哇哇的哭起来。   小孩子们朝后看,眼睛立在不远的地方,眼睛那么大,里面,都是红血丝。   然后,跑开了。      谭胖看望见床上眼睛的手脚,不停的动,一颗眼泪,从她眼睛里滑下来。   谭胖拉住她抖哗哗(沪语:颤抖着)的手,讲:“好了,眼睛,好了。”   谭胖说:“眼睛,停下来,别走。”      作者有话要说:上部 完 海娘事 下部 作者:苏瓜瓜 一,末路        眼睛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走走停停的,路是硌脚的,弯弯曲曲的,像没有头,眼睛的手靠在沿路的墙上,墙是湿的,闻一闻,青苔的味道。   眼睛气喘吁吁的,跟着前面的蝴蝶走。   她记得它被拍扁了,但它现在就在她的眼面前飞,周围一片漆黑,只看的见蝴蝶翅膀上的一点萤光。   眼睛磕磕绊绊跟着跑,她觉得累透了,但不敢停下来,怕一停下来,自己,就被埋在这黑暗里了。   眼睛跑啊跑,终于跑出去了,跑到一间院子里,一个男小人,赤(沪语:光着)了屁股站在脚盆里,喊她:“阿姐,阿姐,阿娘让你帮我打浴浴(方言:洗澡)!”   眼睛愣在那,觉得熟悉,心里面,有些欢喜,跑过去,喊:“侬不要乱动!”   眼睛蹲在地上,给男小人扑水洗,男小人不晓得跑哪里疯玩了,脏兮兮,手指脚趾都是烂泥,眼睛打了洋肥皂,仔细的给他搓,搓的用劲,男小人的皮也搓红了,男小人用水泼眼睛,讲:“坏阿姐!”   水打在眼睛的眼睛上,一阵的糊涂,眼睛用手擦擦,醒过来。头还是很痛,这一刻,脑子却是清醒的。      头转一转,眼睛看到床旁边,立了一个人。   不是谭胖,谭胖倒在地上。   站着的那个人,头面都给布头蒙了,只露出两个洞,透出眼睛的光来。   眼睛觉得浑身难受,又说不出轻重,只觉得,重的抬不起来,轻的,像浮着躺。   咽了口唾沫,眼睛讲:“我刚刚,还梦见小辰光(沪语:小时候)给你打浴。”   布套里的人讲:“来金,别和我套交情。”   眼睛讲:“小官,刚刚梦里巷,你还叫我阿姐呢。”   戴官叹了口气,讲:“来金,你把东西交给我,跟我回去,我还叫你阿姐,给你养老。”   眼睛轻轻笑了笑,讲:“不。”   戴官讲:“你这个病,活不了,你难道,要把那东西带到棺材里?”   眼睛讲:“是阿娘,想带牢伊进棺材!”   戴官讲:“侬不要逼我!”   眼睛嘴巴裂的大大的,讲:“我死都要死了,还在乎早那么一刻?”   眼睛讲:“你早点动手,倒是成全了我!”   戴官讲:“来金,你别装了,阿娘都讲,你向来会装!”   眼睛眼珠子翻翻,吃力的把手抬起来,手被纱布包裹着,膀子露出来,一片猩红的点点。   眼睛讲:“既然讲我是装的,你就把布套子拿下来,来拉拉阿姐的手!”   戴官后退一步,讲:“你做啥?”   眼睛把手塞回被头里,讲:“小官,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拉我的手,让我领着买糖?你长大了,就忘记了。”   戴官讲:“小辰光的事体,我哪里还记得?”   戴官看了看眼睛,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叹了口气,又讲:“你这是何必呢,到了这一步,现在,是老天爷要收你,拿着那个,也保不了你的命,你也晓得,那个东西,是阿娘的命,阿娘怎么讲,也养了你这么多年!”   外头有风刮进窗子缝,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外边路灯白冷的光。   眼睛的眼睛里面,也是白冷的。   眼睛讲:“阿娘养了我,也害了我一辈子。”   戴官讲:“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娘待你,哪里不好?”   戴官讲:“阿娘讲的对,你一出去,心就野了,恩怨都不分了。”   眼睛嘴角牵扯了下,讲:“你吃谁家的饭,当然就被谁家蒙了心眼,你流谁家的血,当然帮谁家说话。”   戴官听了,也冷笑起来,讲:“难道,你不是吃我家饭大起来的?”   眼睛的眼睛闭起来,讲:“就是吃了你家饭,我才一直这么大!”   戴官讲:“你这是什么话?”   眼睛讲:“戴官,就像鸡生蛋一样,有的孵的出小鸡,有的一辈子只能是个鸡蛋,我跟你,是不相同的。”   戴官看看地上的谭胖,讲:“来金,你别和我耗辰光了!这个胖子,可给我捅了一刀,你想救他,就要抓紧辰光!”   眼睛笑起来,讲:“我为啥要救伊?”   戴官讲:“你又在装,你帮这个胖子的交情,你比我清爽!”   眼睛讲:“我帮伊有啥交情?伊不过就是个医生!”   戴官讲:“没交情,他帮你买的皮鞋放在枕头边上?来金,不要以为你在外面,你的事体阿娘就不晓得了!”   戴官讲:“阿娘说了,现在她也懒得管你了,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就随你了。”   眼睛嗤笑着,讲:“老天爷就要把我收去了,伊当然只能随我了!”   匕首光亮灵活的在戴官的手上打转,像小人的玩具,戴官讲:“阿姐,我叫你一声阿姐,我现在,满可以封掉你嘴巴,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割下来!”   眼睛笑起来,把衣裳一拉,讲:“你可以试试,随便,把我的脓头跳跳!”   戴官也笑笑,讲:“但你是我阿姐,小辰光噶照顾我,我下不了手,不过这刀也带来了,还磨的快的不得了,我也不想浪费了。”   戴官的刀尖指着躺在地上的谭胖,讲:“不如,我割了这胖子,他的肉比较多!”   “你看怎么样?阿姐?”      暗的光里,眼睛吸了一口气,她看到,一只蝴蝶,忽悠悠的,停在那闪光的刀尖上,忽的,就断成了两截,碎了,随着飞散的莹粉,慢慢的,掉下去。   “呀!”眼睛轻轻叫了声。   这刀,真的很快。   眼睛的眼睛闭起来,鼻子里舒了一口气,讲:“在太平间,放死人的台子,第三个。”   然后,剧烈咳嗽了两声,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戴官急切的几步后退,拉门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眼睛,此时,眼睛的头,已经半垂在床头,头发挂着,似乎昏死了。   戴官趁着月光,往太平间跑,没有听到那个已经像死人的眼睛,满嘴鲜血的嘴巴里,含糊的一句话:“小官,好自为之。”    二,戒子   一大早,贾正清就接到电话,讲敷香院有人闹事,伤了人了。   带了几个人跑去看,才到门口,就听到压压黑的人群里巷,女人的鬼哭狼嚎。   进去一看,几个女人,拉着一个,地上的那个,摊在地上,哭的脂粉尽褪,却是不认识的。几个相帮(指妓院男帮工)立在旁边,模样尴尬。   贾正清看到皱了眉头的沈容倩,才要上去问,白娘姨迎上来,讲:“长官可来了!快看看吧,这可怎么好?”   地上的女人快要爬起来了,看到警察进来,又赖下来,指着楼上放了嗓子骂:“短人命的贱 货!”   贾正清不悦的瞪一眼,边上的肖毛毛马上接领子上上去赶:“起来起来,大白天躺在地上,像啥样子?”   女人叫:“干嘛赶我们?今朝不给个说法,阿拉是不走的!”   前半句是狠的,但眼见了肖毛毛的警棍在眼前晃,后半句,又压低了,斜看了眼楼上面,抹了一把眼泪鼻涕,讲:“既然警察都来了,阿拉就当了警察的面,讲个清爽,叫那死 婊 子快点滚下来!”   贾正清讲:“她讲的是谁?”   白娘姨悄声讲:“是讲的潘先生。伊是潘先生熟客的老婆。”   “哦,”贾正清点头,喝那女人:“不管撒个事体,人家这里打开门做生意,执照齐全,你趴在人家门口闹,第一解决不了问题,再有你这个样子,我现在带了你走都是可以的,你先起来,到底啥事体,好好讲!”   女人看看贾正清,旁边的几个女人也对着她窃窃私语,女人眼神定了定,爬起来,忽然又扑在贾正清的脚底下,大把哭起来,喊着:“长官,你可要给我坐主啊!”   贾正清吓了一大跳,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嬉笑了讲:“看哦,个长官啊吓死了,良家妇女打闹长三堂子,倒是好白相(沪语:好玩,有趣)的!”   另一个讲:“个(这个)女人啊(也)有劲(沪语:有意思)的,伊这样,不晓得伊老公晓得(知道)哇?”   “当然不晓得,晓得还给她来啊?男人面子啊丢光的,换了我老婆,腿啊打断掉!”   “你当然狠咯!你看这女人,头发乱七八糟,蹲在此地,都分不出家鸡野鸡了!人家不晓得的,还当就是堂子里刚刚困了(沪语:睡觉)起床的!”   “侬啥个眼光啊,这种的,里巷的娘姨都比伊上眼好哇!”   几个人讲的开心,肖毛毛听了烦,拿了警棍赶:“去去去,赶庙会啊!就晓得扎闹忙,皮夹子看看好,被贼骨头摸了又要找阿拉了!”      一帮人被肖毛毛几个赶了跑,女人也被拖起来,贾正清有点火,讲:“别再哭了,再哭到局子里哭去!”   女人喊着:“去就去好了,叫那贱 女人一道去!”   白娘姨在旁边讲:“汪太太,你啊别太过份了,潘小姐头啊被你打破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贾正清看女人一眼,女人样子也有点心虚,旁边的几个女人帮腔道:“哪能是阿拉打的?明明是伊自己撞的!”   “是的呀,叫 贱 女人自己下来讲清爽!(说说清楚)”   一帮子女人叫嚣,男人的头就大了,贾正清揉揉额骨头,肖毛毛一声大吼:“统统闭嘴!叫你们讲了哇!再不懂规矩的统统跟我到局子去!”   几个女人唰的闭了嘴,贾正清呼了一口气,觉得空气都好了。   贾正清指牢(手指对着)女人讲:“你,慢慢讲清爽,跑来人家这里闹什么事?”   女人看来委屈,眼泪又要掉下来,讲:“哪里是我闹事,我是来评理的!”   贾正清讲:“啥事体,你先讲,哭又啥用场?”   女人指着楼上讲:“还不是楼上那个骚 货,弄的我家老汪身体垮了,现在,饭碗头(指工作)也丢了,阿拉家里有老有小的,都败在这死女人手里了,个断子绝孙的祸害,连我娘家给的陪嫁都要抢啊!”   这时候,楼上的花窗忽然开了,潘楚怜的脸只闪过一点,却是惨白的,潘先生咬牙切齿一句:“个破东西,当老娘稀罕啊,还给你就是了!”   一个金属物,划过早晨的太阳光,啪的就摔下来,滚落在楼底下的草皮上,立在那里看热闹的许美姣被吓的一跳,凑过去看,讲着:“吆,是个戒子!”   边上的小警察捡了让贾正清看,旁边的女人已经一把扑过来,嚷着:“就是这个,我娘家外婆传给我妈,我妈给我当嫁妆的!这个不要脸的娼妇,相中了,硬逼着我老公给啊!”   肖毛毛在旁边叫:“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管好你老公,不出来嫖,她哪会晓得有这个戒子啊?”   哭嚎着的女人这一刻却忽然安静了,沉默了几秒,忽然对着肖毛毛笑起来,讲:“长官,你说的倒简单,你也是男人,敢问你一句,你欢喜成天有女人对你管头管脚么?”   又讲:“实际上,男人玩女人,也没什么,就是玩玩的,当不得真,我虽是农村出来的,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女人的眼光凶狠了,喊起来,“这个什么香院,讲起来是个高级地方,到处都是香的,臭原来都臭在肉里巷!路上拉客的还晓得要清爽呢,这块打了长三堂子的牌子,里面卖的却全是染了病的,弄了我老公一身病不说,还连带了我和我小囡,我三十几年清清白白的,我小囡还不到10岁啊!都是这个娼 妇害的!”   贾正清听了有些震惊,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沈容倩先开口了,沈家姆妈讲:“汪太太,阿拉正经打开门过生意,这个话你不好乱讲的!不错,你老公是常来寻我家潘先生,不过他得了病,也不好一口就赖在我家先生头上吧。”   女人跳了叫:“不赖她?还赖我啊?我又没被污糟糟的男人困过(沪语:睡过)!我家老汪都咬定了,就是伊!”   沈容倩讲:“怎么得的,不好只凭你老公说了算的,”又转头对了贾长官讲,“阿拉此地,每年都按时身体检查,长官是可以查的。”   贾正清点点头,旁边的女人瞥沈容倩一眼,讲:“当我啥都不晓得啊,这个姓潘的,可是新来你们这的,什么检查都没做过!”   沈容倩对了贾正清讲:“潘先生老早是隔壁的,往年都是同一天和我们这的做检查,这个潘先生,肯定是检查过的!”   贾正清了解了大概,想了想,讲:“汪太太是哇,事体大概我也晓得了,不管你老公的病是怎么得的,你赖在人家家门口总是不对的,我看,今朝,你先回去,潘小姐这里,我让她去做个检查,若真的有病,我们会按照条例罚款的!”   女人讲:“那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旁边几个女人也开始起哄,贾正清叹口气,讲:“你们再这样,就和我回局子算了,阿拉事体叫怪(沪语:这里指很多),不可能一个上半天陪你们泡在此地,你们没闹够,就到局子里继续闹!等天黑肚子饿了,再叫家里人来领!”   一帮女人喊起来:“凭啥抓我们啊!凭啥?”   贾正清讲:“你们打了人家的头,摔了人家的东西,此地噶许多人看到,谁讲一句,都好让你们进去待几天!”   女人们听了,有点气闷,却不响了,嘀咕了一通,汪太太抓了戒子,走一步一回头的骂:“没□ 的烂 娼 货,今朝先放了你,阿拉放你,老天不会放你,你的名声已经臭了,看哪个没脑子的男人再来上你!你就等着烂在房间里吧!”   贾正清听的摇头,讲:“一帮乡下人,嘴巴到是结棍(沪语:厉害)的。”   沈容倩瞟一眼楼上紧闭的门窗,讲:“这女人,还是当姆妈的,也不怕,污了自家小囡的耳朵。”   白娘姨讲:“如果伊讲的是真的,伊拉(沪语:她的)小囡(沪语:小孩)倒是蛮罪过(沪语:可怜)的。”   沈容倩叹一口气:“还不是自家爸爸造的孽!”      此时,潘楚怜在房间里,正拿了冷毛巾捂头。白娘姨讲的夸张,破是没破,倒是青肿了一大块。   才捂上,潘楚怜又一时气闷,啪的把毛巾朝了门甩,镜子里,脑门上紫青的,旁边也不知何时长了块浅的小斑,不疼不痒,唇是惨白的,脸色也是。   “死人相!”潘楚怜看了镜子,越看越看不惯,啪的扣了,正赶上阿青进来,潘楚怜火气正旺,随便抓了什么就往外扔,吼了声:“滚!”喊的拼命,扣着了嗓子间,又跟着毛躁的一阵咳嗽。楼底下的沈荣倩瞧着阿青端了脸盆落荒而逃,水摇晃着四处洒,皱没眉头说了句:“原来,也是个不省心的。”   许美姣接上,说:“就是,阿青这几日,就是粗手笨脚的。”   白娘姨笑了笑,没有接话。    三,瑞雪   或者是白天给一群女人弄烦了,晚上贾长官做梦,还梦到一群女人吵架,模糊的面孔,叽叽喳喳,自己立在当中,劝也不是,耳膜震的痛。   忽然,就看见十三玲珑了。贾正清看见她,就立在人群外边,润白的脸庞,还是冲自己那么抿嘴一笑,牙齿也没露出一点,然后,转身走了。   梦里面,贾正清没追过去,只是默默看着她走,心里面也是默默的,旁边一群女人的声音似乎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一波波的,刮在耳朵边上。   这时刻,贾正清就醒来了,真的有呼呼的风声,原来是窗户没关牢,外间起大风了,贾正清仰头看着头顶上摇晃着的黄灯泡,起来。   这几天,晚上睡觉,贾长官习惯开着灯了,因为什么原因,贾正清也不多想,警察晚上开灯睡觉,讲出去要给人家笑的。   贾正清起来关窗,忽然发现,下雪了。   一点点小的雪花,面粉一样,扬洒着,飞在空大的漆黑里,白是白,黑是黑,贾正清抬起头看,看不到这雪的源头,伸出手来接,只接到一瞬间的融化,但是,这一刻,这整个世界,却被这看不尽抓不住的小点点,充斥填满了。   上海好几年不曾下雪了,贾正清心里想着,但愿这一场雪,是瑞雪兆丰年吧。   贾正清关窗,搭扣轻轻一搭,所有的冷意都给关在了外头,拉上窗帘,贾正清忽然又觉得不对,这个窗户搭扣,不是坏了许久的么?怎么又好了?回头再拨弄下,搭扣牢牢紧紧,新的一样。   贾正清有些迷惑,看看一边遗照里的贾正白,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带着青年的英俊。   “是你修的?阿哥?”无来由的,就冒出了这样一句,贾正清甩甩头,解嘲的笑笑,自语道:“我真是脑子坏掉了。好了,睡觉。”   接着睡觉,贾正清又做了梦,这一次,是梦见他哥哥贾正白了,像好几年不曾下雪般,贾长官也许久没梦见过自己阿哥了,很多的悲伤,会随着岁月,拉上拉链,掩在记忆里,没人想再去拉开它,因为那道链缝,缝在心口上。   因为,每个人都怕疼。   现在贾正清就觉得胸口嘶嘶隐隐的痛,好像有什么被扯开了。   他知道知道在做梦,贾正白在理东西,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样子,梳着三七开的小分头,他把阿哥的酒瓶抱在怀里,说:“阿哥别走,我拿了你的酒,你走了就没得喝了。”   贾正白笑的唇红齿白,说:“阿清听话,阿哥这趟外差有不少外块的,你乖,回来我给你带卤汁豆腐干吃!”   贾正清眼见着那个小孩听了,想想,乖乖把酒瓶还给哥哥,心里的疼到了鼻子尖,贾正清觉得自己要哭了,他在梦里模糊的想,如果不把酒瓶还给哥哥,或者,他就不走了。   哥哥不走,就不会死了。   肖老根讲过:“小白脸那个时候挣钱不要命啊,原本那趟外差不是他的,他硬要了去的,这就是命啊!”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贾长官小的时候,把贾正白的死这样归咎给自己,那一段日子,贾正清不再说话,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一直想要的玩具铁皮车放在台子上,才又哭又笑的喊出声来,因为贾正白走以前讲过:“这趟我可以顺便去走个本家亲戚,家里有钱的,说不定会给我们个红包的,这样就可以给你买你一直想要的玩具汽车了。”   所以,那一刻,贾正清认定,哥哥,还一直在他身边。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小孩子长大了,认定的事情都会被现实打败,现在,他已经相信,那辆小汽车,是肖老根买给自己的了,虽然,肖老根老是醉醺醺的,自己也记不得了。   贾长官又醒了,头有点痛,他知道,这个晚上,自己是睡不着了。   他拿出那张女人的照片来看,哥哥死掉以后,他在家里发现了这张照片,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哪里来的,贾正清只知道,这张照片,是被哥哥收藏的极妥帖的,于是,贾正清也秘密的藏,大一点的时候,他一度认为这个女人应该是哥哥的相好,甚至期盼着有一天她会出现,然而没有,直到很多年后,有一天,他看到了十三玲珑。   他知道她们不是一个人,纵使是相像的,但如今,不知不觉的,他已经把她们当做一个人,有时候拿出来看看,他已经不清楚,他想看的,是照片上的女人,还是十三玲珑。   还有大半个月,就是年关了,贾正清握着照片想,不知道牢监里的年夜饭,是怎样的呢。       四,年关(上)   半个月后。      大半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阿青抬头看看太阳,眼睛前面一阵白光恍惚,快晌午了。   踮起脚,她把刚贴在门廊的倒福字再用手按按紧,红纸有点掉色,蹭的阿青的手心一块印红,阿青手拍拍,转头,就看见了乔善。   阿青笑笑,让乔老板进去,乔善也笑笑,说:“阿姐忙啊?”   阿青指指旁边凳子上的一堆年画,说:“嗯,有的贴呢,乔老爷这熟,我就不领进去了,老板在里边等你呢。”   乔善看了眼年画,拿出一张,说:“吆,这门神神气的!”   阿青说:“这不要大年夜了,这是老板专门到龙华寺求来压年关的!”   “怪不得是与外头卖的不同呢,”乔善说,“你们老板开始信这个了?”   阿青瞧了乔善一眼,说:“就是这几天起的,还请了菩萨回来,要不您里巷看看去。”   乔善进去了,阿青半笑着的嘴角挂下来,心里说不清的闷气着,院子里的鸟笼空空的悬挂,阿青又望了次天,一只鸟影子也没有。   笼子已经被阿青修好了,那只小黄鸟却没有飞回来,那天秋兰撞下笼子,那只鸟惊惶逃跑的时候,阿青亲眼看到,那只鸟还回了回头,但只一下,就飞走了。   阿青不知道,这样的回头,是不是在看自己,只觉得那一刻,心里有点酸。   毕竟,喂养了它一场。   其实,还是飞走了好吧,笼子再好看,还是笼子。   阿青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修好了笼子,每天盛着水和小米,说不定它会回来呢,说不定,它还记得自己呢。   这句话以前眼睛也讲过,眼睛养的那只麻雀其实是死了,被踩死了,但眼睛捧着那只死麻雀就是不肯放,眼睛说:“讲不定它会活过来呢,讲不定,它舍不得我呢。”   究竟,是谁舍不得谁呢?   如今,阿青身边谁都没有,财根死了,连个梦都没托过,眼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还有。。。。。。   还有阿青就不敢想下去了,因为她知道这不是她应该想的,但有时候晚上闭起眼睛,她似乎还会看到那个早晨,水汽迷茫,天青青的,她借溜出去,看着那个影子越走越远,后来,他回头看,她却低了头,手窝在口袋里,抚摩着那只小小的草蜻蜓。   她还记得他递给她这个的时候,还有些害羞的样子,才长成的喉结忐忑的咕噜,他说:“阿拉乡下的小玩意,你,不要嫌弃。”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嘴巴里正嚼着葡萄干,酸甜的,她笑笑,接过来,碧绿的草,她记得自己说:“吆,像真的一样。”   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接着她说:“可是,我不欢喜虫子,你还会编别的吗?”   于是,他编了只蜻蜓给她,其实,蜻蜓也是虫子,但比蚱蜢要好看一些,后来,那只蚱蜢,好像是给了眼睛了,其实现在想来,还是那第一只编的手工好些,牢靠些,不像那只蜻蜓,有一天她摸着,忽然,就散架了,怎么拼都拼不起了。   阿青记得,那天,她大哭了一场,那时候,财根才死了没多久。   前后,才多久的事呢,一切,就像西洋镜一样,一眨眼,物是人非。      阿青怔着,忽然就听见里边叫:“阿青!”   跑进去,柳月来穿了暗红色的镶花绒旗袍,头发烫了小卷卷,耳朵上是跳跃的两颗红宝石,一身喜气的坐在主位上,身后面就摆着新请来的金身菩萨,挥手叫阿青:“来,去买点熟菜,中晌我陪乔老爷吃点酒。”   阿青接了钱,低眼看了眼柳月来正抽回的手,漂亮的手指,殷红的丹蔻。   阿青揣了钱走出去,她记得昨天晚上自己给柳月来涂指甲油,随口问:“老板,你老早不是不欢喜上指甲油的吗?”   柳月来笑笑,翻手看看,说:“不是要过年了嘛,添点喜气,再讲,不好看吗?”   “好看。”阿青看着灯光下十指的娇艳,没再说什么,把指甲油收在抽屉里。原来,这个抽屉,也是沈姆妈摆化妆品的地方,原来,也有这样的指甲油放着,就是这样的颜色,还有几瓶,是新的,但柳老板叫自己全部丢掉,转头,又买回来一摸一样的。   柳老板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阿青有点听不明白,问:“不都是一样的嘛?”   柳月来看眼她,讲:“不一样。”   阿青有点疑惑的看向柳月来,柳先生的眼睛还是一如平常,漂亮的不带一丝波澜,但这个时候的她,却是坐在姆妈以前的红木大床上,床是阿青新擦过的,锃亮,铺的新被单,摆的新床被,一念之间,阿青就明白了。      是呵,如今,又怎么可能一样?   除了阿青自己,全变了。   戏文里说的摇身一变,大概就是如此。   一样的房檐底下,转脸间柳先生就成了新老板。   沈姆妈嫁给了小裁缝,潘先生竟成了杀人犯,有时候,阿青想来是倒吸一口凉气都缓不过劲。   而秋兰,阿青想到秋兰,又叹了口气。   笼子打开,鸟儿可以飞上天空,但若飞上天空,就有可能会被打死,那么,是飞出去好,还是安分守已待在原地?   阿青回头看看,厅门里面,新老板正给乔老爷倒茶,小指头翘的高,指甲上夺目的一点红,血一样;许先生也起来了,正走进去,一阵娇声软语的好招呼,远远听着骨头就酥起来。   阿青掂掂手里的钱,走出去。   天高日远,又让她想起了那只飞走的小黄鸟,一瞬间,她的脑子里冒出一句话,那只鸟,不会死掉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送给阿青草蜻蜓的是谁?:) 五,年关(下)   晚间最后的客人走了,新请的相帮锁门,阿青揉揉眼睛才想回去睡了,就听得屋子里面的许美皎一声炸人头皮的怪叫:“鬼啊!”   阿青跑过去看的时候,已经有相帮在帮她掐人中,看样子刚刚是昏过去了,柳月来也赶了来,眼看着许美皎白眼白翻翻,转醒过来,但还是抖瑟瑟的,看到了柳月来,有气无力的吐出几个字:“我刚刚碰到鬼了。”   柳月来眉头皱一下,看看周围,倒退了步,但话还是说的稳:“你老酒吃多了吧。”   “真的,阿姐,”许美皎认真起来,一骨碌坐起来,手指着窗户台,有鼻子有眼睛的讲:“就飘在那边,就是那边,脸皮刷刷白的啊,像白蜡烛一样的!”   阿青也跟着看窗口,窗户半开着,一阵冷风窜进来,再听许美皎这般阴测测的讲,心里头立马的就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的往灯光里靠,那边柳月来也听的有点慌乱,已经在喊相帮关窗,又对着许美皎讲:“你别瞎说了,我看,你就是吃醉了。”   “我清醒的很,阿姐,”许美皎反倒镇静了,看了眼柳月来,一字一顿讲,“柳阿姐,你猜我见到的那个鬼是谁?”   柳月来嗖的转过脸来,表情有点硬邦邦,说:“半夜三更的,你不要闹了。”   许美皎的嘴巴却没有停,阿青心里咚咚的跳,眼见着许先生的嘴巴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说出来的,却不是秋兰的名字,许先生讲:“我看见,财根了。”   阿青一听,心差点没跳出来,她奔过去,抖着嗓子问:“许先生,你,真的看见我阿爸了?”   许美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瘦的来,我看他一个哑巴,在地底下大概日子也不好过,他对我啊啊啊 ,我也听不懂,我就说不是我害你的,谁害你的你找谁去,然后,醒来就见你们了,阿青啊,快过年了,我看啊,你给你阿爸烧点纸吧,省的老跑回来,吓死人不偿命啊!”   阿青拼命的点头,哭着跑开了,柳月来闷闷的看了眼许美皎,也转身走,却听得许先生身后一叹,许先生说:“阿姐,你看这世道,无论阳间阴间,都是残废啊女人不好过,你说,阿拉家秋兰,走的时候眼睛怎么也合不上,是不是怕去了下边受人欺负啊?”   柳月来身子一顿,回过头来,一丝表情没有,柳老板讲:“许先生,你这2天来客手指头数都嫌多,是不是太清闲了,闲到管起死人的事体来了?”   “阿姐,”许美皎讪讪的陪笑,扶了头讲,“今天我是吃多几杯,脑子糊涂嘴巴闲了,讲的鬼话你可别当真哦!”   柳月来哼一声,蹬蹬的下楼,许美皎关起门来,憋不住的笑,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头小人来,蒙了被子,反了鞋底狠狠的打,咬着嘴唇轻轻的喊:“打你个闷头坏货,侬来赛(沪语:厉害)啊,两面三刀,寻个小瘪三撑头面唱双簧,害的老娘赔钱!老娘可不是沈容倩那个过时老货,不是噶好欺负的,老娘自有办法治你!”抬起头,又哼一声,讲:“哼,现在算你得势,我在你屋檐底下,哼,老娘能屈能伸,我倒要看看你好得意几日!”      阿青的眼泪才干,想着财根的苦,又是一阵噗噗的掉,找了个搪瓷盆子,阿青准备给阿爸送点纸钱,没有钞票,到了年关,大概哪里都是难过,阿青模糊的喊:“阿爸,阿爸,你怎么不来找我呢,是怕吓着我啊,我不怕的啊。”   这时候,忽然咚咚的两声敲门,阿青一惊,悄站起来,抖瑟着探身问:“谁啊?”   “我。”   回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是柳老板。阿青不明白她这么晚来自己这里干嘛,开了门,柳月来却是直奔摆在台面上一叠纸钱,抛下一句:“这个,你先给我吧。”就催命似的往外走。阿青愣了片刻,想,或者,柳先生是给秋兰烧纸吧,毕竟,她们主仆一场;毕竟,秋兰的姐姐付水晶,曾经和柳先生是情同姐妹一起长大的讨人。   如今敷香院易主,明里暗里都有人传,柳先生就是那个股票小开的托。乔善怎么对女人的,柳先生心里一清二楚,纵使当初是沈姆妈的意思,但如果她当时开句口,秋兰现在,应该还在吧,但是从头至尾,柳月来,只在一边看,没讲过一句话,甚至秋兰死人一样的给抬回来,也没垂落一滴眼泪,望见乔善,照样有讲有笑。   直到秋兰落葬了,阿青帮柳先生梳头,柳先生顺口的一声秋兰,却又怔在那,随后的一声叹息里,阿青才隐约的看出,她的一丝悲伤来。      以前,秋兰总是喜欢咯咯的笑,阿青记得付先生还在的时候,秋兰最喜欢说的就是:“我阿姐最好了!”后来变成:“我家小姐最好了!”   曾经,阿青是嫉妒过秋兰的,因为同为阿姐,秋兰的生活,几乎是娇贵的,现在反过头讲,还是阿爸好啊。   当年阿青给丢在四马路口,财根拣回去,养在敷香院,阿青有讨人的名头,实际却不是的,别看财根呀呀呀的,脑子却是撒清的,早早的就给阿青存了工钱,实噗噗的一小袋,踏实的藏在阿青的床头板里。   财根在的时候,有时候捧了钱袋对着阿青指手画脚,幻想着有朝一日阿青结婚给他养外孙的场景,眼睛都是放光的,那个时候,阿青总是嫌他烦。   现在,财根不在了,阿青就只有抱着这钱袋想阿爸,阿青如今晓得了,自己比秋兰要好太多了,至少自己的依靠,是实实在在的,不像秋兰,靠不了付先生靠柳先生,到头来,叫你卖就卖,不肯卖捆了绑了煽昏过去猪狗配种一样,那时刻,谁又保得了谁?   阿青想着想着,更加的念起财根的好来,但纸钱全给柳老板拿了,阿青对着天拜拜,说:“阿爸,明朝,我给你买臭豆腐。”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六,劳碌命   大年初一,天气出奇的干冷,老法里讲,年初一是要待在家里不走亲戚的,否则,是要忙一年的,但是贾长官却是一大早踩过满地的鞭炮屑,冲冲的就到了局子里,因为关着的一个女嫌疑犯上吊了。   到的时候,已经死透了,尸布盖着,才想揭,边上的小警察拉拉他,讲:“长官不要看了吧,舌头出来了。”   贾正清听了,只觉得昨日里大年夜在肖老根家里吃的黄酒一阵阵泛着馊的就要涌出来,打了个嗝,贾正清狠拍下面前两个小警察的脑门:“哪(你们)是哪能看管犯人的?昨夜里都晕头啦,连个房梁哪没个地方会给她吊死,哪个局子像阿拉此地,大年初一出门丧啊?”   “阿拉哪能会想到她会寻死啊,个女人哪能都看不出有那种心思啊。。。。。。昨日有人来看她,还有讲有笑的,谁晓得,早上我也给吓个半死。。。。。。”小警察委屈的咕囔,额头上又是一记蛋挞(沪语,指额头被手指弹一下,北方好像叫板栗。)贾正清火起来:“伊想寻死难道还会哭了讲给你听啊!”眉头一皱又讲,“昨日里是啥情况没有?”   “有人来看过她,好像是她的一个同乡。哦,她同乡走了以后,我听她在里巷自言自语,讲什么自己很脏,我就和她讲,阿拉此地是没浴室的!”   “废话倒多,还愣在此地做啥,还不快去寻那个同乡回来问话?”      大年初一,贾正清想想还是没揭起那块尸布来,叫人推了走,这个女人,是第二次进来了,这一次,还死在了这里。他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她,只是两天前,她的衣服上还沾满了骇人的血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到自己,居然还笑了笑,嘴抿着,没有露出一点牙齿,这样的境地,这样得体的笑容,居然让贾长官想起了十三玲珑来,一个屋檐下,一手调教的,或多或少,会有丁点的相同吧。   女人的声音同样冷静,女人讲:“姓马的不是我杀的,是伊想强 奸我。”   贾正清晓得她在撒谎,但她这样说,他就让人这么记,真相怎么样,他不感兴趣,他只晓得,被拆白党骗光了钞票讨说法和女人遭人强 奸,法庭肯定同情后者,即使,这个女人是妓 女。   本来,过了年,潘楚怜的案子就该排期上庭的,但不想,才没多少辰光,就出了这等事体,贾正清晓得上头肯定又要给自己吃牌头(沪语:责怪),心里头觉得烦,想着点根香烟吃,没拿稳,啪的掉在地上,贾长官低头去拾,恍然就想起不久之前潘楚怜的另一桩事体,似是因为一只戒子,她在高处,啪的就狠狠丢下来,贾正清抬头看的时候,看到她紧咬的嘴唇一脸的绝决,贾长官阅人无数,这样的人,应是个有心劲的,但平常得见,却是个圆滑的,一度贾长官对她捉摸不透,如今她死了,用丝袜带自己勒的自己,这样断气很难也慢,可见一个人真想寻死,在何处都是可以,可见,贾长官没有看错,这个女人,真是个有心劲的。      晌午贾长官弄了两只馒头夹咸菜,正啃着,肖毛毛来了,贾正清讲:“侬哪能跑来了,不是休息吗?”   肖毛毛指指手里巷的饭盒讲:“呶,我阿爸怕你没的吃,硬叫我来的,我昨天的酒还没醒,倒是想困个回笼觉的!”   贾正清接了饭盒讲:“老根讲的没错,你啊,浑身都是懒骨头!”   正讲着,昨天来看潘楚怜的人带来了,是一个半老头子,肖毛毛见了讲:“咦,你不是老张嘛?”又转头对贾正清讲,“他是郎中,有个小门面的,这一带有点小名气的,有点感冒咳嗽的都找他抓方子。”   贾正清啃一口馒头,招呼下,说:“张医生吧,别介意,请坐。”   老张揖了下,倒是有点惶恐的坐,贾正清也不绕圈子,讲:“潘楚怜死掉了,你晓得了吧。”   老张一听站起来,说:“长官,这可和我没啥关系啊!”   “坐坐坐。”贾正清喝了一口茶,打开饭盒,里巷是肖毛毛姆妈腌好的腊肉,丢了一块在嘴巴里,讲:“也麻烦你们,阿拉做这差事的,就是劳碌命,大年初一也吃不完一顿整饭的。”   老张诺诺的点头,又坐下。   “你,和那个潘小姐,到底哪能回事体?讲讲吧。”   老张抬起头,看看贾长官,叹了口气,说:“想不到,昨天是见她最后一面。”   老张讲:“潘小姐她爸爸原本和我是同乡,她和她弟弟,小时候我是看了长大的,后来,她爸爸和人合伙做生意,给人骗了钱,一气之下死了。”   她们姆妈是早就过世的,结果,就剩了一对姐弟,两个小时候都老聪明的,读书叫怪好的,这个玉文,哦,就是潘小姐原来的名字,她后来怎么就走了这条路,我也就不晓得了,反正我再看到她,她已经是做了这行了。平时,她也就找我看看小毛小病的,别的,也就没啥多接触了。”   贾正清看看老头子,他的手指头正在微微的颤,咳了声,贾长官问:“没啥多接触,那你昨日大年夜跑来此地做啥来了?”   “这个,是,潘小姐,找我办点事体。”   “啥事体?”   “是她阿弟,她阿弟在国外读书的,按时会寄信给她的,她说自己要进去了,交代我帮她收信。”   “是吗?就这么点?”   “就这么点。”   “你讲的详细点。”   “哦,我还新带了她阿弟的信给她,我儿子,是她阿弟的同学,他们通信,一直是找我帮忙的,潘小姐,也是怕她阿弟晓得她是做这行的。”   “是这封吗?”贾正清啪的丢了张信封在老张面前,嘴巴呶呶,说,“看看吧。”   老张有点不明白长官的意思,望了眼贾正清,见对方没什么表情,反而更忐忑了,手索索的去抽信,看了看,没什么呀。   贾正清手指得得桌子,说:“反面。”   老张听的有些迷糊,但还是照做,忽然,眼神一滞,人呆了。   “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贾正清盯着老张发毛的看,顿了顿,又讲,“张医生,你讲,潘小姐阿弟在外国学校写来的信背后,怎么会有你写的药方子啊?啊?你来解释解释。”   “这个。。。。。。”老张的额头上已经有冷汗渗出来。   “这个,开始我也不明白,不过刚刚听你一讲,我又有点明白了。我听带你回来的人讲,昨日过年,你家是双喜临门,你儿子留学回来了,是吧,你又摆酒,还要抽空来此地看潘小姐,太忙了,忙的有点昏头了,没空仔细检查信了是哇。”   顿一下,贾长官又加了句:“你既然是潘小姐的老相识了,她还停放在里间呢,你要不要去见最后一眼啊?不过提醒你啊,她可是吊死的,舌头掉出来了。”   老张滞在那,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垂着头,老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老张讲:“我没想害死她的啊,要讲起来,她还是我家的大恩人的啊!”      贾正清和肖毛毛听了老张慢慢的讲,听到后来,肖毛毛听的直摇头,指了老张骂:“看你还是个救人性命的郎中,连妓女的身体钱都是能骗一点是一点,让做鸡的钱来供你儿子读书,你儿子晓得这事体哇?”见老张摇头,又讲,“也是啊,他要晓得了,还不找个地缝钻进去闷死啊?”   老张讲:“我开始也不想啊,真是想帮伊寻阿弟的,不是没找到嘛,我看她可怜,就骗她说找到了,她一向聪明,那次不知怎么就相信我了,还讲要寄钱寄东西,我那时,也是一时糊涂,我儿子在那边,不是也紧张嘛,我就。。。。。。”   “嗷,你倒讲的理由充足,所以,你一骗你骗人家三年啊?”   “我。。。。。。哎。。。。。。”   “我看,昨天你来此地,也是想着人家要被关了,看有没有最后的一点血汗钱可以诈对哇?”   “这个天地良心,长官,我绝对没有这样想的啊。。。。。。”   “好了。”贾正清越听越觉得心烦,胸口闷了一口气,手一挥,对张郎中讲:“你走吧,有事会再传你。”   眼见老张点头哈腰的就出去了,肖毛毛叫道:“哎,我说长官,就这样放他走啦?”   贾正清一拍桌子,讲:“那我能哪能办?人是自杀的,不是伊杀掉的!”   “个伊还骗了人家钞票呢?就这么算啦?”   “那怎么?难道你我去帮个死人讨钞票?”   贾正清长叹了一口气,说:“算了。”   这句算了,连贾长官也不知道,是说给肖毛毛听的,还是敷衍了自己,总之,死者已矣了。   “走,去你家吃酒。”贾正清拍拍肖毛毛的肩膀先走出去。   肖毛毛跟在后边叫:“还吃啊,昨天的我还没消化掉呢!”   “哦,对了”贾正清在前边讲,“明天你陪我看看我徒弟去。”   “戴官啊?不是请病假了吗?”   “是啊,几天没消息,也不晓得得的什么病。”   “讲不定,就是跟你跟的累出来的,我阿爸讲,小时候瞎子算命,就给你算的是劳碌命!”   贾正清头回回,说:“是嘛?倒是蛮准的。你阿爸有没讲过,瞎子也帮你算过命?”   “没讲过,算出什么啊?”   “媒婆命!你看你的长相,嘴巴下面要长颗痣,就更像了!”    番外 江南   她望向手里的丝袜,破了一个洞,从来,她就不喜欢破的东西,如今,却只能靠这样的破物来救自己了。   她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      很多年前,她站在一扇门前,摒着一口气,才要敲门,门开了,她想见的那个人,躲在表婶的身后面,只露出一双冷淡的眼睛。   “成文!”她叫他。   那孩子却不看她,只拉着妇人的手,撒娇一般的说:“妈妈。”   表婶有点歉然的看着自己,这样怜悯的目光却让她有了悲愤的感觉,她冲过去,把那孩子拉过来,紧紧的抱,她听见自己急吼吼的声音,她说:“成文,我是阿姐!阿姐抱你!”   “不!”   那个孩子尖叫,他踢她,身上不怎么疼,但她却觉得有针蓦地扎进了心里,粗的,深的。   她眼见着孩子又跑回了妇人的身后,拉着妇人的手走,急切的叫着:“妈妈,妈妈,关门!”   孩子说:“我不想,再看见她了。”      她看着大门缓缓的关,小孩子一步一跳的往屋里跑,头也没回一下,忽然间,就觉得一大股的冷,从身体的最里面一层层的涌,终于出来了,却是热的,一颗颗来不及的掉,快的呼吸都跟不上,以至于,浑身颤抖。   她把口袋里用手帕包的好好的一支钢笔拿出来,轻轻摆在门口的台阶上。   抽了一口气,她说:“成文,实际,阿姐,只是想来送送你。”      她知道,无论怎样,她怪不得弟弟。   送他来那天,成文牛皮糖一样的粘她,他的小手拉着她的,紧紧的,他说:“阿姐,带我回家。”   然而,她却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两只手捂在耳朵上,假装听不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叫。   是她先不要他的,所以,如今他怎样待她,都是报应。      她还记得妈妈死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她哭的厉害,妈妈没气力的手吃力的帮她抹眼泪,妈妈讲:“玉文,你是大姐姐,在弟弟面前,哭不得。”   爹爹死的时候,已经糊涂了,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东西,爪子一样的手胡乱的抓,嘴巴里喊着:“成文啊,成文啊!”   弟弟吓的喊,抱着她喊:“阿姐,阿姐,我怕爹爹。”   其实她也怕,但妈妈说的,在弟弟面前,哭不得,她对爹爹说:“阿爹,我在呢,我照看弟弟。”   爹爹的手一下子就颓垂了,她听见了爹爹的最后一声叹气,然后,安静了。   她抱住了浑身发抖的弟弟,不让自己落下的眼泪给他看到,她说:“成文不怕,阿爹,找妈妈去了。”      十五岁,她结婚了。   新郎大她二十五岁,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爹爹欠了他太多的钱。   所以,她妻不如妾,命贱的不如一条狗。   他把肉啃了,骨头丢给家里的狗,吃食盘子被她半蹲着捧在他的面前,半晌不敢动。   来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境地,所以,她跪在表嫂的面前,响头几个,便是头破血流。   她说:“成文是我家的宝贝,玉文却是没用的,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我宁愿这辈子再见不着他,也不要他跟着我吃苦!”      送成文走的前一晚,她搂着弟弟睡,成文在睡梦里喃喃:“阿姐,呼呼,阿姐,呼呼。”   她听的鼻子一酸,拉了弟弟的手摆在怀里,说:“成文给阿姐呼呼过了,成文最乖,阿姐的脑门好了,不痛了。”   身上的痛哪及得上心底?她把弟弟的小手摆在了自己的胸口,软的儿童的手,摆在这里,就不再害怕。      如今,成文的手牵着别人的,再不看自己一眼,她拖着满身失落往回走,想的多,走的慢,走到家门的时候天将黑了,刚进门就一把头发的被揪着劈头盖脸的打,男人已经打的顺手,骂的顺耳,拧着她的耳朵喊:“半天里死哪里去了,什么天色了你让老子回来吃西北风啊?”   她的耳朵嗡嗡的响,头摇晃的就要痛裂了,但不动不叫,眼睛一闭,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打一顿,男人照例出去寻花酒,她有时候也路过那些巷子,柳枝摇荡,一些女人从窗口半探着身子,吐一口痰,吃一根香烟,骨头散的像树底下的花猫,她瞄几眼,忽然就有了奇怪的想法,这些最下贱的身体,比起自己的来,都是通透的,两脚一扒,接客收钱,公平。   晚间男人回来,又是一身作呕的酒气熏天,她过去扶,宽衣脱鞋,她蹲的低,男人的手使劲的敲打她的头顶,酒劲的笑叫:“贱 货!贱 货!贱 货!”   见她头越来越低,男人干脆狠脚一踹,一脚踢翻了她,她仰躺在地上,头发散在一侧,眼睛黑,嘴唇白,然后,被男人骑上,又被扇一记耳光,男人褪了裤子,酡红的一坨垂在那,抖一下,腥气的味道,男人眼睛低一下,说:“来,伺候老子,这是你家欠老子的!”      她从厨房漱口回来,还是止不住的想吐,男人已经在吸烟土,样子舒泰。她咳嗽了声,想走进去,忽然看到男人顺手开了榻边的小屉,她一惊,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男人像没有发现,寻了一阵,摸出了一只鼻烟壶;她才松了一口气,男人像想起了什么又开了抽屉,这一次,男人细找了遍,忽然说:“嗯?我摆在里巷的大洋呢?”   不出所料,她听到男人的一声怒吼:“贱 货!给我滚过来!”   她知道,躲不过了,但同时,她想到了那支好看的钢笔,躲在外墙后头,她看见表婶收了去了,想至此,此刻,她的心里,欢喜是多过害怕的。   躲不过,只有受,她被一拳揍到地上,眼冒金星,有热的一片红蓦的淌下,搪住了眼面前的一切,这样的红让她在恍惚里想到了记忆里的某一点,院子里,自己拿了妈妈的红纱巾,爹爹新买的,她盖在面孔上,张开手旋转,天和地,都是夺目的红,在这片柔软的红光里她看见妈妈立在一边摇头笑,成文在拍巴掌,咯咯笑着跳在她的身边叫:“欧!阿姐是新娘子喽!”   一样的颜色,这一刻,耳边的咒骂已经遥远,这一刻,她真想回到过去。      她想着,如果自己真给天收去了,就好了。   然而没有。   她转醒的时候,烟枪上最后的烟气还朦,男人又喝过酒,已经醉沉了,打着呼噜,困的像猪。   她浑身的骨头像断了,挣扎着起来,望见了挂镜里的自己,血印子淌了半边,阴阳脸一般,她吓的捂了脸,下意识的摇头,这是自己么?   一下子,就魔怔了。   她想起自己拉着成文的手一蹦一跳的采花,摘一朵,别在辫子上,花很娇艳,辫子很滑,成文说:“阿姐最好看了!”   她只是江南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子,所求无多,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竟至如此。   为什么,是她呢?   于是魔怔更甚,电光火石里,她告诉自己,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因为,她还活着。   几块烟膏,就搁在她手边的桌子上,小小的方块,远望过去,牛肉干一样。她拿起来的时候,手指一抖,却没有犹豫,她把它们硬塞进男人喉咙的时候,拼了全身的气力,男人半醉糊涂着挡,她的手指头几乎戳进了他的喉咙;他掐住她的脖子,两个人的汗混粘着大打出手,她的指甲掐着他的皮肉,直至,她不动了,直至,他也不动。   很安静。   除了,她死命的喘气。      魔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走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泛黑,她坐在他身边,将他的拇指上的玉扳指褪下来,想了想,却又丢掉,唾了一口。   镜子里还是那个自己,却又不是了,她对着镜子擦了伤口,拢了拢头发,舒了口气。   她说:“潘玉文,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天已经亮了,她像往常买菜一样,带门出去,已经有早鸟在鸣叫,面前的一条小道弯曲,前路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不想写这个番外的,后来想想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就写了。。。。。。 七,酒(上)   肖老根啄一口,新烫的米黄酒,暖气熏到了奇经八脉,美的肖老根的眉毛也翘起来。   年前的时候,查出来他的肝不好,家子婆就开始抹了眼泪唠里唠叨的不让他碰老酒,大过年的也只好意思意思,他看了儿子和贾正清左右满杯的碰,气不过,甩了筷子蹲在床头生闷气也没人睬,他晓得了,在家里头,他的话是耳边风了,一成了病人家,其他的人就开始视若无睹的翻天。但肚皮里的酒虫终做着怪,觉困不好吃啥都不香,肖老根觉得,这样做人实在不成滋味,于是熬到初五,终于偷溜出来,咪上一口,心才定下来,老腿抖着,眉开眼笑。   忽然间耳朵就动了一记(沪语:一下),觉得脑袋后面有人在瞄自己,这就是做了几十年老差事的好处,肖老警官的脑壳后边像长了眼睛,醉着醒着都才瞧出几分风吹草动。   肖老根的小酒杯在嘴边停了几秒,也不响,继续一杯一杯过瘾的灌,直到黄昏了,丢了铜板和小跑堂搭讪几句扶起身走,头一歪,看看后边台子,除了一桌晕黄的夕阳光,没有一个人影。   肖老根眼皮抖抖,干笑了声,晃晃悠悠的回家。   昏暗里的小巷熟门熟路,肖老根醉步走着,身子一扭骤然就窜进个小弄当,眼见着墙根上一个影子跟过来,停在原地张望。   肖老根抿了胡子乐,不长眼的小赤佬,跟踪跟到了老祖宗,又觉得自己宝刀未老,不免有点得意,眼睛忽然瞟到墙外头的那条影子,并未离开,却是朝自己的藏身近了几步,却不向前了,只顿在那,孤独的一条挂的长。   肖老根的眼睛眯起来,似是个戴帽子的人,他晓得对方已明了自己的所在,却不戳穿,这样的举动让老警察也猜不到对方的用意,好赖不清了,只是心里清爽,这样的眼色,怕也不是等闲之辈。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堵拐角的墙,忽然的一阵冷风,揭起了墙壁上的一张香烟广告,啪啪响的斜着展,却连着一只角,终没有扯了牵绊飞出去,肖老根在一怔之间看见了那个影子的靠近,拳头握起来,是神是鬼,终要相见。   近了,走出来的,却是叮当作响,是个磨剪刀的,慢腾腾走过肖老根的面前,斜眼看一眼,扯开了嗓子喊:“剪刀咯磨咯?”   肖老根神下一松,跟着喊一声:“老兄弟啊是苏北老乡?过大年这个钟点还无下工?”   前头的半老磨剪回头应着:“是喽!没办法,日节难过喽,一家老小等吃饭喽!”   肖老根笑笑,走出来,天晚了,巷子外面的人影匆匆,低眼之间他就捺见了拐角处静静搁着的一壶老黄酒,拾起来,正是那家酒馆的老招牌。   是谁呢?如此跟了一路,只为了留下一壶老酒?   肖老根左右瞧瞧,天却真正的暗了,风也越加的大,硬冷着往面上贴,墙壁上的那张旧广告,终挣扎着被卷下来,翻滚着,身不由已的,擦过肖老根的头顶,被推到更远的黑暗里去。      这个晚上的风确实是大,柳月来的窗被震的呯呯的,她也在吃酒,老早就是陪客吃吃,这几天里,却是顿顿离不了了,因为几杯下肚,她才觉得,屁股底下的位子,才坐的更稳靠点。   本来,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但现在的一点小冬风,就让她有点心慌,定了定,她立起来,大声的叫了声“阿青!”   阿青跑起来,瞧见柳老板的一脸绯红,很识相的就去拧毛巾。   热的毛巾敷上来,烫的脸更烫,柳月来觉得眼睛酸痛,脸埋了一会,柳月来摊开毛巾,瞧了瞧立在一边的阿姐,讲:“夜间你困在我这里就好。”   又讲:“去剪两片白纸头(注),我眼皮跳的厉害。”      阿青蹲靠在床尾巴嘟着嘴巴打瞌睡,过年了也没个好睡,小姑娘自是不开心的。柳月来眼皮上贴了白道道,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眼睛不总是由自主的瞟着窗,窗户外头应是树的孤杈,被风拽着一高一低的晃,柳月来心里晓得,但还是止不住的一阵发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下叹了口气,有些负气的垂了下被子,闷沉的一声,阿青被惊了,头点在膝盖上,眼皮半开半闭又搭着模糊的睡。   柳月来却起来了,半坐在床沿,手指摸在红木床侧边的雕花上,光滑处光滑,硌楞处硌楞,突然间就敞了记忆力的某扇门,若干年前的黄昏吧,沈姆妈就在此处,翘了二郎腿斜着坐,旗袍叉里一截大腿的白,又仿佛就在眼前,刺激着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沈容倩的手也似是摸着这处地方,嘴巴里轻描淡写的讲:“女人啊,就是要该有肉的地方有肉,该是骨头的地方是骨头,我这是为你们好,懂哇?”   她记得当时水晶立在沈姆妈的右边,自己立在哪,倒是模糊了,然后,似是隔壁的玲珑老板来串门,带了聚春院叫水晶的小先生来,她记得沈容倩拉着隔壁水晶的手,啧啧的不撒手,讲道:“玲珑啊,我就讲你是个好命的,你看看你家这个,讲起来年纪比我家的这两个还小呢,身材已经像是捏出来的,哪像我这两个不争气的,怎么减还是痴肥!”   她记得,自己的肚子当时不应时的忽然咕咕叫,隔壁家的水晶似乎听见了,嘴巴不动眼睛却在笑,她在心里有些恼,忽然间手就被轻轻拉住了,是水晶,哦,柳先生记起来,那天,自己就立在水晶的旁边。   她还记起来,那天晚上,水晶又把自己的晚饭分给自己一半,已经是那么可怜的一丁点,再分一半,就剩那么一两口,她记得自己吞食着同伴舍给自己的那几口,眼睛瞄着楼上的一房间暖意,里巷的一群姆妈聚了打小牌,噼里啪啦欢声笑语的一路飘下来,迎着白娘姨捧着一盘盘的吃食朝里巷送,她记得自己说:“水晶,阿拉以后,定要住到那里巷去!”   她记得水晶温和的朝自己笑笑,说:“快吃吧,凉了。”   “不,”她推开盘子,说,“我不吃了。”   她说:“我要自己以后,像捏出来的,肉是肉,骨头是骨头。”   她记得水晶又笑了,带着一丝腼腆的恬淡。   水晶这样的笑容,一度是敷香院踏破门槛的头牌标志,其实,也不过是头一二年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像转过了几生似的,掉到很远很远了。   有时候沈姆妈偶尔提及,这个让伊赚尽钞票的微笑,曾经挂在嘴巴捧在手心的宝贝,在她的回忆里,也成了短命的面相了。   这样的面相,秋兰也有,但比起姐姐,秋兰的笑,还多带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憨。   是不谙么?柳月来也不愿多想了,只记得水晶走的时候,她蒙着脸躲在自己的怀里哭湿了衣领,只记得水晶被一席裹身,她泪眼迷离的扯自己的手,说:“柳阿姐,我只有你了啊。”   水晶说的:“秋兰还是小孩子。”   那么,柳月来就当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忘心忘肺不记亲姊,都是正常的。   小孩子,吃点苦头,也是正常的,否则,又怎么会长大?   没吃过苦头就长大的小孩子,不是属于这里的。   熬不过苦头的小孩子,也不属于这里。   水晶是,现在,总算有秋兰陪着了。   如今,水晶不孤单了吧。   所以,柳老板缓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于是乎,就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又闷了一杯老酒,柳月来立起来,啪的就开了窗,一股的冷风刺着眼睛鼻子的灌,阿青一下子醒了,莫名其妙的看着立在窗前面的柳老板,柳月来吸足了风里的气,倒神清气爽了,转过身,对愣着的阿青讲:“好了,不闷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眼皮贴白纸,一种土法子,可以止住眼皮的跳动。 八,酒(下)   整个晚上,肖老根都没睡,盯着台面上的一瓶老黄酒发呆,天一亮,拎着这壶酒就出门了。   寒冷的早晨,小酒馆还没开门,肖老根就在门口等,推小车卖早饭的出来了,买两个热腾腾的大饼抱了啃;酒馆小伙计打了哈欠揭门板的时候,就看见肖老根塞进最后一口大饼,招呼道:“老客人今朝噶早啊?”   肖老根一步窜过去,拎了酒瓶子急了问:“你快看看,昨日,啥人买了这酒?”   伙计愣了下,有点不明白,,看看说:“是我家的酒嘛,怎么,有啥问题哇?”   肖老根说:“我是说,昨日,有谁买了这酒带走?记得哇?”   “这?您好像是没买了走,堂吃的对哇?”   “不是讲我!别他人呢?有没有?”   “别他人?天天人来人往,老客人指的是哪个?”   这一句,使得老警察一下子颓唐了,天天人来人往,不一定就是昨日出的酒啊。   打开瓶盖子,肖老根闷了一口,凉的直到心口,又腾的热起来。   小伙计诧异的看他一眼,说:“老客人,老酒还是温了好,要不要进来,我帮你去烫烫?”      风在稀懒的太阳光里踩着走,年间半早的小酒馆就肖老根一个客人,账房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小伙计唰唰的扫地,肖老根眼望着手指捏着的小酒杯,刚烫好的酒,冒出一股的热烟。   如今,他只能等了,直觉里,他料到面前这凭空冒出来的老酒并非偶然,一切,像是苗芽,刚刚冒头。   这样的等待,对肖老根来讲,算起来,实际岂止数年之久,事到眼前,老警察竟有了久违的忐忑,他无法确定,这种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不确定,如今会不会显现眼前,手抖一抖,他掏进大口袋,摸索出一辆玩具铁皮小汽车来,已经磨损的旧了,肖老根啪的把它往桌子上一搁,喊了声:“小家伙,再拿只酒杯来!”   老地方,老位置,一样的老酒,只等着你来。      柳月来吹了一夜的冷风,精神倒好起来,起来细瞄了眉眼,裹了鼠皮的毛领子大衣,抖擞的正坐大厅,今年里是今朝请了坊间的师傅“扫房间”(注),上至先生下至阿姐帮佣都着力的打扮了听乐子讨彩头,昨夜里阿青却受了凉,头晕脑胀的立在后头,乐声咿呀里,一会一个喷嚏的煞风景,柳月来没什么,许美皎倒是不住的回头皱眉毛,后来干脆立起来拧了小阿姐一把,呲道:“你个作死的,好运气都给你阿嚏掉了!”   柳月来眉毛抬一下,说:“许先生也坐下吧,大年里死呀死的挂在嘴边,当心应到自己身上。”   柳老板的口气轻描淡写,话却是其重的,众人皆往许先生身上瞧,许美皎面上挂不住,暗咬了下牙,搭笑道:“大老板你讲的对,好的不灵坏的灵,所以,坏话不能乱讲,坏事体不好乱做,天长着眼睛呢,你说对哇,柳阿姐?”   柳月来吁了口气,却还是盈盈笑起来,说:“既然许先生刚刚称了我一声大老板,我这就担待下了,阿姐阿妹的,都是过去了事体了,今时不同往日了,是哇,许先生?”   许美皎心里懊恼自己一下错了口,还没接口,底下的一群人已经恭声叫起了“大老板”,柳月来笑应着,转头对许美皎讲:“阿皎啊,你讲的不错,天长着眼睛呢,人的命,就是不同,有人天生的,就得仰人鼻息,要不然,可怎么活下去呢?”   许美皎皮紧着肉笑,讲道:“是啊大老板,往后我可就倚靠牢侬啦!”      柳月来的心情好,乐坊临走的时候,红包也是充足的,散了乐子,许美皎翻了个白眼正要上楼,却瞧见新请的娘姨领了个乡下人进来。许美皎捂了鼻头讲:“撒人啊,臭烘烘的就朝里巷带?”   柳月来却不惊讶,对娘姨点点头,讲:“带来了?”   阿青看着被带进来的乡下小囡,不足十岁的年纪,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   柳月来也端详着,问:“侬叫啥名字?”   旁边的娘姨讪笑着讲:“柳老板,伊叫小宝。”   “小宝?”柳月来轻轻的摇头,讲,“像男小囡的名字啊,不好。”   柳月来的头摸摸小孩子的头顶,讲:“侬下趟(沪语:以后),就叫,秋兰。”      晚间阿青领着才来的讨人秋兰朝房间走,小孩子换了衣裳,脸抹的干净点了,还是带着小谨慎,紧拉着阿青的手,阿青被又叫秋兰的人拉着,心里的感觉是奇怪的,这时楼上柳月来的门开了,柳老板半醉了招手,叫着:“秋兰,你上来。”   “夜间,你给我守房间。”   小孩子有点忐忑,嘴巴蠕动着,看看阿青,阿青推推她,讲:“老板叫你去呢,放聪明点,去吧。”   阿青眼见着小孩子进去了,才要走,忽然高处就抛下一根半燃的香烟来,险些就落到阿青的身上来,阿青抬眼看,是许先生,许美皎侧倚在门框上,斜着脸望着柳老板的房间,咕囔了句:“秋兰?骗鬼(这里的鬼,念JU,沪语的读法)啊?”一扭身子,狠狠关门,啪的一声响,震的阿青心里一抖。   骤然的一星凉,落在了阿青面上,阿青抬眼看,原来是落雪了,密的小米点子,顺着风的方向飞,轻的真让人以为会落不下来,却已经让阿青一头的雪白,一脸的濡湿。   后门哐当的,似没关好,阿青看看聚在屋檐博小牌的相帮,叹了口气,自己去关,才走到,却骤然间一条黑影子就嗵的跳出来,直直的立在阿青面前。   阿青的魂灵头都要吓出来,还来不及叫,嘴巴却被冰冷的手捂了,黑影子低低的说:“别叫,是我呀。”   “眼?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注:扫房间。长三堂子过年的一种习俗,请乐人在堂子里弹唱,意指唱来好运,扫去霉气。 九,狗洞   两个小姑娘躲到了灶皮间(厨房)的小条凳上咬耳朵。   阿青看看眼睛,讲:“侬现在哪能瘦成这样?”   眼睛捏捏自己皮包骨头的脸孔架子,裂嘴笑笑,讲:“谁讲的?你看,有肉!”又掏出包东西来,笑嘻嘻讲,“这个给你吃。”   阿青一瞧,是一包云片糕,恐是藏的紧了,捏起来有点碎,眼睛晃着脑袋讲:“我听医院里的老阿姨讲,过年吃这个会长高的,我吃了好多,这个是留给你的。”   阿青叹口气,讲:“那谢谢你了。”   眼睛看看好朋友,扯扯她的辫子讲:“你自己梳的辫子果然没你阿爸梳的好。”   阿青望着她,拉回自己的辫子,讲:“你讲什么啊呀?”   眼睛却笑了,讲:“阿青,和你讲,我要走了。”   “走?去哪?”   “我要坐大船,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了。”   “读书?你自己吗?”   “这个,”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竟有点扭捏了,说,“这个,不讲把你听。”   阿青见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瞧出有花头(沪语:这里是有问题的意思),推推眼睛,讲:“告诉我嘛,还讲是好朋友呢,小气!”   眼睛抬头望一眼,又低头扑哧的笑。   “讲嘛,”阿青搡她,“你再这副腔调(沪语:样子),我就要生气了!”   阿青佯装板脸,一转身,把云片糕往眼睛怀里面一送。   “阿青。。。。。”眼睛轻轻推推她。   阿青只板着脸不理。   “好了好了,”眼睛大力的晃好朋友的手,低了声讲,“告诉你,告诉你就是了嘛。”   “好!”阿青腾的转过来,说,“快讲!”   “这个,是一个男人,要带了我走!”   “真的?”阿青有些惊喜的叫,忽又掩了嘴,两个小姑娘互相嘘了声,又是一阵低笑,阿青问:“是个什么人啊?”   “是我现在做生活(沪语:工作)地方的医生。”   “是大医生啊?那么好啊?”   “也不好,伊长的太胖了。”   “这有啥关系,对你好不就好了。”   “对我倒还可以,你看,他给我买的鞋子!”眼睛高高的抬起了两只脚给阿青看。   “哇,是皮的呢!”阿青羡慕的摸摸,抬头讲,“眼睛,你交到好运气啦!”   眼睛眯了眼睛笑笑,又把腿抬高一点,自我陶醉的啧一声。   阿青讲:“那么,你是要结婚啦?”   眼睛歪头想想,讲:“这个他倒没讲,只讲了要带我一道走,他讲,以后要我和他在一道过日节(沪语:过日子。)”   “那不就是要娶你的意思啊?”   “我不晓得。”眼睛扭着身子,有点害羞的低头。   阿青也为朋友高兴着,想了想,却又开始叹气,阿青说:“只是你走了,不晓得我们下趟啥时候才能再碰到了。”   眼睛拽拽朋友的手,讲,“阿青,要不,你跟我一道走吧,我去跟胖子讲,伊会答应的。”   阿青笑起来,戳一下眼睛的额头讲:“你讲什么傻话呀!你呀,就是傻!”   眼睛摸摸自己的额头,也笑起来,望望四周,讲:“阿青啊,我这趟来,还想叫你帮我个忙。”   “啥事体?”   “我有东西落在隔壁了,我想去拿。”   “隔壁?隔壁听讲是被人买了,不过也不见动静,好像没人搬进去,你要去倒是可以,不过我可没钥匙,怎么帮你?”   眼睛的眼珠子瞄瞄院子。   阿青眉头皱皱,说:“你是想?”   “狗洞。”   “我就晓得你!我当噶好呢,想起来送东西给我吃。”   “这个真是送给你吃的。”眼睛舔了嘴巴腻着声音摇阿青,“真的好吃,甜的来!”   阿青被摇的烦,摇摇头讲:“好了好了,真吃不消你,等天黑点,里巷都困觉了,我带你过去,你也是,有啥东西啊,偏要去拿,以后都要当医生太太了,还会少了啥?再讲,隔壁可是死过人,你不怕啊?”   “你不晓得。”眼睛正色道,“那东西,是我亲妈妈的。”   阿青有点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眼睛说到她家里的事,但看着眼睛一本正经的表情,还是点了点头。      日日看的狗洞,半夜里细瞧,里面的另一边,却是乌七麻黑的让人心慌,眼睛爬狗洞,阿青在外面看着,心里头七上八下,嘴巴里轻轻叫:“眼睛,你当心点,快点回来啊!”   眼睛屁 股翘的高,压低了,转过头来,满皱着鼻头笑,讲:“哦!我去啦!”       十,淘宝      眼睛走在熟悉的老地方,风稠稠的,一只破灯笼在廊厅里顺着风势旋转着滚来滚去,眼睛看看歪在一边的樱花树,手摸摸廊头扶梯,一手的湿黑,无来由的鼻头就小酸起来,要使劲的抽,才缓的过来。   坐在嘎吱响的秋千上,眼睛小心的垂着腿荡,她想起自己老早偷偷荡这秋千,也是这般的小心翼翼,那时候,小姑娘心里头总盼望着有一天可以像小先生一样,痛快晃高的荡,但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却还是保持了原来的节奏,为什么呢?眼睛也不晓得。   雪停了,秋千湿,眼睛的裤子也湿,她立起来,拍拍屁股,吁了口气,忽然想学兔子,于是,一跳一跳着上楼。   一个个房间都空了,有的门半掩着,有的大开,眼睛旅游一样,一间间的进去看看,摸摸,闻闻。   金先生的宽衣镜子破了,后来换了个镶框的照头镜,椭圆的,铁银花的卷边,落了一层灰,眼睛吹吹,吹不掉,于是抓了袖管子狠命擦,擦一遍,哈口气,再擦,立刻麻溜的亮,隔了月光,眼睛看见自己的脸,惨白的,颧骨大,眼睛大,嘴巴大,小姑娘裂了嘴巴笑,晃晃脑袋,随手拿了搁在妆台上遗落的半盒胭脂抹,红的,一下子就有了戏子一般的血色,眼睛比了个兰花指,觉得挺美。   外头西里索罗的,眼睛探头看看,只看见滚动着的旧灯笼,像被风踢着的球,啪的撞在廊柱上,又滴溜着转开。   在走道上眼睛捡到了潘楚怜的扇子,小姑娘很高兴,摸摸上头的描花,左右扇扇,鼻子嗅嗅,还依稀闻的出淡漠的檀香,眼睛决定留下这扇子,朝棉裤带子上一插,又蹦蹦跳跳的走。   邢安娜房间的留声机没有了,眼睛觉得挺可惜,老早的咖啡杯子还在,精致的瓷,抹去一层灰,依旧润白,虽然边上缺了个小口,但眼睛很喜欢,装模作样对着咂一口,一副味道老好的模样,然后,喜滋滋的也绑到裤腰带上。   小扇子挭着背,小杯子敲着腰,眼睛跳啊跳的,觉得自己挺富足,到了十三翡翠的房间,又一眼就看见了落在地上的一件旗袍。   眼睛记得这就是去年春季小先生才做的那件,娇嫩的粉,带着一连排可爱的小包扣,脏了,眼睛拉起来抖抖,包扣扣不上,眼睛只好披在身上,转一圈,觉得正合适。   温琦房间的门半掩着,眼睛在门前站了会,推门进去。   “冬冬?”眼睛低声喊着。   没有人回答。   眼睛叹口气,说:“我在医院没见着你了,只看见凯丽一个,我以为,你回来这里了。”      没找着冬冬,眼睛有点丧气,拖着步子转身,瞥见台面上撒着的几粒干枣子,摸了一颗,摆进嘴巴里嚼,又呸呸的吐:“苦的,坏掉了。”      眼睛正咂着嘴巴,忽然间发现门外边有亮光一闪,眼光追过去,竟看见了那只朝思暮想的蝴蝶。   蝴蝶分外的亮,调皮的飞,翅膀上的亮粉噗噗的一路落,连眼睛脚底下的路都照的光亮了,眼睛一下子激动了,跟着跑,叫着:“等等我,等等我啊!”   眼睛喘着气的一路追,短短的一截路却像是原地跑,怎么也追不到,她眼见着蝴蝶扑腾着隐进一间房间里了,心里着急冲过去,砰的一声脑袋就撞在门框上。   所有的光,一下子不见了,眼睛揉着脑门芯,发现这扇门原来是锁着的。   然而,这一刻,这间漆黑的屋子里,忽然腾的有了柔弱的光,眼睛有些迷惑的望着里面若有若无逐渐接近自己的光源,吱呀一声,门开了。   眼睛眼见着面前的人,翻了个白眼,咧嘴笑起来。    十一,相见(上)   眼睛擦擦鼻子,讲道:“是阿娘啊,我还当我见鬼了!”   老太太手掩着在风中抖瑟中的烛火,冷冷接口:“是啊,我当了鬼,你肯定是最高兴不过的人了。”   “进来吧,我已经,等你叫怪辰光(方言:很长时间)了。”   眼睛心里不情愿,但还是迈步进去。   这间曾经属于十三玲珑的房间,倒还是老样子,眼睛拨弄着台桌上的算盘,啪啪啪的响,再看老太太,坐在床头,手里捏着个小十字架,小光里半隐着的面孔,晦暗不清。   眼睛望着台面上的一壶老酒,笑了讲:“阿娘就一直躲在此地等我?黑灯瞎火的,是不是害怕才吃老酒壮胆啊?”   老太太微钩着身子,神情倒是安静,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眼睛听的扑哧一声笑出来,讲:“那倒是,小鬼怕老鬼,一般的牛鬼蛇神,看见阿娘,都要绕路跑才对。”   老太太眼睛一翻,竟笑起来,讲:“来金的嘴巴倒是越来越厉害,一点也不戆(沪语:傻)了。”   “我不是戆大(沪语:傻子)!”眼睛跳起来,认真的纠正,“告诉你,有大医生给我看了,我不是戆大。”   “哦?”老太太的眼睛眯起来,“了不得了,现在有人撑腰,腰板硬了,脑袋是变聪明了,那你那位大医生,有没有让你长高呢?”   眼睛眨巴眨巴眼睛,手伸的高高的比,讲:“快了,我吃了叫怪(这里的意思是很多)云片糕,很快就会长高,像大人一样。”   “云片糕?”老太太大声的笑起来,讲,“是那个大医生告诉你的?”   眼睛摇摇头,讲:“是扫厕所的老阿姨讲给我听的。”   “那老阿姨讲的不对,”老太太阴着嗓子开口,“让阿娘告诉你,你要长大长高,要吃这个。”   老太太的手颤颤的伸向袋袋里,掏起一个小玻璃瓶子来,晃一晃,喤喤响。   见眼睛嘴唇皮抖一下,老太太的嘴角弯起来,又吐出几个字:“这个,是解药。”   眼睛望着老太太,怔了几秒,忽然哭起来,抹了眼泪气急败坏的叫:“我就晓得,我就晓得,我一定是被下了毒,中了妖法,要么怎么长不大呢,是你,我就晓得是你!你个坏心肠的!”   老太太反而叹口气,讲:“来金,阿娘是欢喜你,怕你长大了,就不要阿娘了。”   “你骗人!”眼睛气颤着指着老太太,“你才不欢喜我,你才不是我阿娘!”   老太太幽幽道:“来金,你糊涂了,我是你的嫡亲阿娘。”   “你还在骗我?”眼睛更是眼泪挂着鼻涕掉,擦一把落在嘴巴上的鼻涕水,眼睛愤愤道,“我老早听到你和表舅在讲,讲我是小野种!”   “噢?”老太太怔了下,又接了讲,“你听到过么?阿娘这么疼你,怎么会这样讲,一定是你听错了。”   眼睛白了她一眼,把新搜刮到的小旗袍拉拉正,说:“你的嘴巴里就没真话,我要走了。”   “噢?”老太太眼睛一眯道,“你这就走了?你要拿的东西带了吗?”   眼睛已经转身要走,听到又停了停,并没有回头,只拍拍身上,说:“这里值钱的都在我身上了。”   “是吗?”老太太咳了声,又晃了下手里的小瓶子,说,“那就告诉我,那不值钱的东西在哪,你告诉了我,我可以把这解药给你,你就可以长大了。”   眼睛还是不回头,站在那唆起了手指头,想了一会,说:“不,你最喜欢骗人了。”   又说:“没有解药,有大医生,我一样会长大。”   “呵呵,”老太太笑起来,讲,“他要治的好,早就把你治好了,你怎么现在还这个样子呢?看样子,骗你的是他吧。”   “来金,你要晓得,这世上,只有阿娘是最心痛你的。”   “阿娘一直要你,你倒不要阿娘了。”   “那也没关系,只要你把那半本拿出来,了了阿娘的心事,阿娘不止把这解药给你,而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亲妈妈在哪吗?”   “只要你拿出来,我就告诉你。”      眼睛嗖的转过了头,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牙齿咬着嘴唇,看着整个窝在黑暗里的小老太太,她的整个人,只有发髻上的一根银簪子,微微的发着光,和那飘忽的烛火,脆弱的相映。   眼睛说:“我现在可聪明了,我晓得,我现在若走了,你也没办法。”   “是么?你怎知道?”   “因为,你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还拿解药给我吃,到现在,阿官和表舅也没在,我可看出来了,没人帮你,你抓不住我!”   眼睛为自己的聪明,摇头晃脑的笑了,老太太也跟着笑,又说:“是啊,没人帮我了,不过,对你,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是我养大的,我看你,就像猫看老鼠。”   眼睛笑的眼睛弯弯的,拍拍胸脯讲:“阿娘,我老怕哦!”   “你当然要怕,告诉你,我对你下的毒可狠,你现在可二十五了,你这毒,过了这个年纪不解,可就解不了,你会越变越小,像个刚养出来的小囡,连爬都不会,大小便都撒在身上,饭啊要人家喂,你觉得,你那个样子,还会有人要你么?”   眼睛听了害怕,倒退了步,颤了声讲:“骗人,你骗人!”   老太太伸出小指头勾勾,讲:“骗你,我就是小狗!”   眼睛有些踌躇,阿娘的声音越加的软,老太太讲:“来金,告诉阿娘,剩下的半本在哪,你想你亲妈妈吧,你不晓得,她也想你,天天念你,哭的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眼睛听的眼珠子发酸,马上的一阵水盈盈,小姑娘沙了嗓子嚷:“你快讲,我亲妈妈在哪?”   老太太摊出手来,语气是不容置否的强硬:“你知道,我从不做亏本买卖!”   眼睛还哽咽着,想了想,瞪着老太太另一只手里的小瓶子看,眼珠子翻着白眼转一圈,说:“我又不晓得,这里巷会不会是毒药?”   老太太嘎嘎的笑起来,说:“来金连阿娘也不信了么?”说着扳开了瓶盖子,自己先喝了一口,咂咂嘴巴,说,“甜来!真想再喝一口!呀,可剩不多了。”   眼睛急了叫:“好了好了,别喝光啦!”   老太太忽然身子一挺,说:“呀,不对,我的腰不痛啦!来金你看,阿娘腰板直啦!”   眼睛瞪着老太太看,老太太把手肘边的火烛往自己身边移移,似是惊喜的说:“来金快看,阿娘是不是长高啦?”   眼睛望着墙面上有些飘忽的人影子,真的是高大起来,喉头一痒,咕嘟咽了口口水。   老太太笑了讲:“来金啊,阿娘是疼你的,你看,半本书换两样你想要的东西,还是你合算是吧,”顿了顿,又叹口气讲,“阿娘老了,手也抖脚也抖,说不定一不留神,就会摔了手里头的东西。。。。。。”   “给我!”眼睛直直手一伸。   “那,书在哪?”老太太的两只手指头,捏着小瓶子的口,讲,“你别把我当小官一样好骗,拿本假的来唬我,”又恍惚着嗓子劝一句,说,“你要晓得,你长大了,才好去看你亲妈妈呀,要不,她会把你当妖怪,拿扫帚打你赶你的!”   眼睛眨巴眨巴眼睛,终于说:“好。”   老太太挺高兴的,说:“那半本在哪,你快拿来!”   眼睛咬了下嘴唇,忽然问:“阿娘,那本书真是你嫁人的嫁妆?”   老太太讲:“是呀,娘家给的嫁妆,拼死都要留在自己身边。”   “哦。”眼睛的眼神直愣了下,讲:“那你怎晓得,书没给我带了走?还藏在此地?”   “因为来金是个好学生,阿娘不是教过你,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你一定记牢了。”   眼睛扑哧一笑,讲:“阿娘如此想,还叫小官来找我?”   老太太眼睛眯一下,讲:“那是来金聪明把东西藏的好,连阿娘都找不到了。”   眼睛也吃吃的笑,讲:“不是我聪明,是水晶小先生聪明,是伊藏的好,我都没动过。”   “来金又瞎讲,你没动过,怎么只剩了半本?水晶我是晓得的,她粗心肠的一个小姑娘,藏东西可没那么细。她也是个好孩子,可惜短命,好端端的就死了。”   眼睛笑的更厉害,咯咯咯的像只下蛋的母鸡,眼睛捂了肚皮讲:“阿娘真是有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水晶小先生要不是当年死掉了,阿娘要是早拿到了那东西,伊怕是也活不到现在,就跟伊的亲爸亲妈一样!阿娘心里巷恨死了外家老爷的色迷心窍,用完了他家小女儿,还能饶的了?”   老太太腿上静静搁着的十字架,幽幽的听完,竟叹了一口气,说:“来金可冤枉你阿娘了,我是软心肠的人,哪会那样待自己的亲外甥,我娘家,他可是最后的一条根脉,我最后最亲的人了,他死了,我心痛都来不及,哪会恨他呢。”   眼睛嘻嘻笑起来,讲:“阿娘,不是还有滴滴亲的儿子嘛!”    作者有话要说:小傻子傻还是不傻呢?怎一个字说的清爽。。。 十二,相见(下)   “胡说八道!”老太太有些嗔怒,手颤颤的拢拢靠身子的被头,讲,“来金,费话少说了,快点去拿东西!”   眼睛眼珠子转转,讲:“好,阿娘,你在此地等我吗?”   老太太晃晃手里头的小瓶子,说:“你要快点,这个东西味道好,我嘴巴又干,讲不定我忍不住就一口喝掉了。”   眼睛说:“那我告诉你好了,你自己去拿,把瓶子先给我。”   老太太笑起来,讲:“来金还在跟阿娘耍心眼,我先把瓶子给你,还能找的到那书?”   眼睛颓口气,讲:“阿娘真笨,实际上,这书就在阿拉的眼皮子底下。”   “在哪?”   眼睛指指老太太靠着的大床,讲:“就在这床铺底下。”   “乱讲!这里你表舅跟小官都翻遍了,哪里会有?”   “我骗你做啥?就放在床底下的老鼠洞里,是我用牛皮纸包好塞进去的。”   老太太将信将疑,略低了头去看,说时迟那时快,眼睛吧唧的就扑上去,老太太不促防之间手里的玻璃瓶一歪,眼睛紧巴着努力歪着头就去接,撒了一大部分,但眼睛也接到了几滴,老太太愠怒的甩小姑娘的手,叫:“你发疯啦,药趟光了,可是你自己作死!”   小玻璃瓶顺着手就甩出去,碰着了蜡烛摔在地上,乒的粉粉碎,眼睛咂咂嘴巴,做了个鬼脸就朝外头跑,眼见着阿娘立起来要追,顺手扯了台面上的算盘奔出门去,将门一带,手拎着算盘当中的梁子一抖啦,珠子噼里啪啦的落,眼见着阿娘的影子就在门口,眼睛摒了一口气一下把算盘梁子往门栓上一插,抹了额头上一把汗,倒退了听着阿娘拉门,拍拍手掌说:“哈哈哈哈,阿娘,你打不到我了吧!”   老太太叫:“来金!药都撒了,你不想长高啦!你快开门,我这里还有呢!”   眼睛舌头舔舔嘴巴,讲:“我吃到一点,能高一点,就够啦!不是阿娘教我的,做人要知足嘛!”   老太太气的不行,但还是软了嗓子在里巷叫:“来金,快点开门!你不想见你亲妈妈啦!”   眼睛在门口歪头想想,说:“阿娘要想让我们相见,还会等到现在?”   眼睛的声音低的只有自己听的到,她摸摸自己的胸口,说:“我晓得,她一定,已经死掉了。”又抬头呲了牙齿笑起来,大声讲:“阿娘,我现在是小聪明!你骗不了我啦!”   不去管老太太再说什么,眼睛低头捡起了地上的一颗算盘珠子,梁子是她以前弄松动坏的,怕十三玲珑晓得,不敢响,悄悄用大米浆糊拼接了放好,没想到今朝倒派到了用场,眼睛很为自己得意,晃晃头又重复了遍:“我真是个小聪明!”   老太太兀自在里巷拉门,眼睛再望了一眼,头低了下,默哀般,又笑眯眯抬起来,大力的摆摆手,跳着跑了。   “来金!”这是眼睛听到阿娘唤自己的最后一声,她捂着耳朵跑的更快,自己对自己说:“我叫眼睛。”   小厨房还是那个小厨房,潮湿阴暗油汪汪,眼睛进去的时候,瞧见有一只老鼠正吱溜贴着墙边晃过,眼睛笑笑,想着这或者就是自己老早养的老大老二或者老三,也不晓得,现在它们可还喜欢吃蛤蜊油呢?   推开碗橱,眼睛的手在老鼠洞里掏呀掏,将终于掏出的东西心满意足的抱在了胸口,闭了眼睛讲:“这才不是阿娘你的,我早就听到了,这是我亲妈妈的,我亲妈妈的东西,就是我的娘家嫁妆,拼死也要留在我的身边。我吃过你家的饭,才给你留了那半本,我跟你家,早就是两不相欠,阿娘啊,贪心不足蛇吞象,这是你教我的,你自己,倒哪能想不通呢。”      眼睛爬出狗洞朝阿青嗤笑的时候,房间里的火已经大起来,其实开始燃的不快,拼了力还是灭的掉,只是老太太拼了力的去寻老鼠洞了,爬进去,找到了,沉甸甸的牛皮纸包着塞满了洞口,老太太拼了气力扯出来,觉得不对,打开,真是本块砖头头,上面歪歪斜斜的刻了字——兔子窝。   是自己教她的,狡兔三窟。   “小畜生!”她恨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但忽然从身体里又涌出来一股悲哀,却像这扭曲的火焰般,马上的将她从头缠绕到脚,这种感觉让她莫名的无助,咳了声,老太太颤抖抖拉开了床上密包着的被头,小青年溃烂的面孔露出来,半张着嘴,只剩了一口气。   “囝啊,”她觉得连说句话都累的慌,她摸上儿子的面孔,有黄的脓血沾在手心里,她举起那块砖头,对着小青年半怔着的眼睛晃晃,说,“你快看,拿到了,阿拉窝里,马上就能和老早一样,风光无限了,你可以当大少爷,娶你欢喜的女人,想娶几个就几个,再没人拦的了你了。”      真的很累,累的多年的计算都变的毫无意义,这一刻,她只想抱着儿子困一下,让他亲热叫她一声,姆妈。   一手是十字架,一手是砖头,她的头枕在儿子怀里,屋里一阵的火热,她的嫡亲宝贝却已经手脚冰凉。   一滴泪落下来,她说:“囝啊,暖一暖,就好了。”又痴痴的笑,头靠的更紧些,说,“放心,有姆妈陪你,阿拉到了地下,就能跟你阿姐团聚了,还有小畜生给你陪葬,你不会孤单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此文没有大BOSS,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就是永远死不掉的,,眼睛小朋友!! 十三,家家有本经   谭医生头大的很,他发现眼睛这个小姑娘真是个讨债的命,才救回来,溜出去一趟,再见到她,又是口吐白沫躺在急救室里。   问来问去,只晓得她忽然就倒在医院门口,谭医生的眉头皱成川字型,看着眼睛身上披着的皱巴巴的旗袍,打算给她脱掉,小姑娘刚给洗了胃,脸灰白的像个死人,胳膊上还扎着盐水针呢,谭医生才碰到旗袍边角,她的手就条件反射的一举,又一下子自己抱牢自己,谭医生手顿一顿,看着小姑娘闭着眼睛软绵绵的手指头朝自己旗袍上摸一把,嘴角竟笑了下,心满意足的模样。   谭医生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讨债的命,却是命硬的。   旁边的护理员笑了讲:“这个小家伙,又是鬼门关上走一遭!”   谭医生点点头,无可奈何的摇头讲:“嗯,阎王爷的常客了。”      眼睛一来一回,阿青却是提心吊胆一个晚上,小姑娘才眯眯笑着走了,没多久就见着隔壁窜起的火苗,人都起来了,柳月来怕秧着自己此处,差人赶紧叫了救火队,但来的时候也烧的差不多了,熏的敷香院半边的围墙都变了颜色,几个相帮拎着水桶整装待发,还好是最终没烧过来。   新来的秋兰也没见过这般大的火势,躲在新姆妈的身后边怯怯的看,柳月来摸摸小孩子的头顶,望着隔壁的火光残苗,有点感慨,说:“昨日还在的,才一刻就成了一堆灰。”   许美皎只披了单衫,身形单薄的靠在门框上,斜一眼道:“所以说,人别造太多孽,天开着眼呢,总有一天,报应不爽!”   柳月来听的刺耳心烦,头侧一下,说:“许先生说的是啊,这么看来,阿拉更要珍惜眼面前才对,该还的早日还清,才是正理。”   柳月来说:“我看,阿皎你心里也一定和我想的一样,这样,明日起,你就随了相帮去燕子巢,总比翘了二郎腿在此地等空客来的强,待还清了我的,你走出去,天才算真开了眼,康庄大道等了你呢!”   “你!”许美皎气的语塞,即又笑了,拢拢衣裳说:“是,我听大老板的就是,也不是亏了还不起的人命,不外是些身外物,吃的好睡的着,总有赚够的一天!”   说的啪的关了门,愤愤着又拽出小布人狠狠打,柳月来神色冷漠的望一眼,再看边上小讨人正可怜巴巴望着自己,面色才缓了些,问:“秋兰,冷不冷?”      阿青此刻却是身上冰冷的,好容易隔壁的火似扑熄了,却又讲抬出两具死人来,小阿姐的心更是跳到了嗓子眼,猛的被空气里的焦味道呛到,不住的咳,旁边的相帮窃窃私语:“隔壁真是邪地方,这霉气也不晓得会不会连累到阿拉此地来!”   阿青听的心慌,眼珠子更慌的盯住了那个狗洞,眼睛走的时候还笑嘻嘻的,舍不得的拉了自己的手,塞了个破杯子给她,讲:“这个给你,老贵的好东西!”   阿青不晓得这场祸事是不是与那个傻丫头有关,只盼着千万别连累到了自己,破杯子还搁在自己房子里,阿青三步并牢两步跑,丢了砸了,也比安放在眼面前好。      贾正清因为潘楚怜的事体忙了几天,这日才得空眯着早早的睡,糊涂梦里巷就被呯呯响的门拍醒,一脸恼着开了门,却是一脸酒气的肖老根。   “老祖宗啊,”贾正清叫,“半夜三更的,你是做啥!”   肖老根沉着脸进来,一屁股坐下来,面色灰白的。   贾正清看看不对,忙倒了杯水,讲:“老阿哥,是不是喝过了,不是早就讲了叫你不要吃酒,是不是吃忘了辰光怕老阿嫂怪罪跑到我此地避风头啦?”   肖老根望望贾正清,想说话,却是嘴唇颤颤,叹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阿清啊,来坐下。”   “哪能啦?啥事体搞的噶一本正经!”   肖老根望一眼墙面上贾正白的大照片,忽然立起来,走过去,一把摘了下来。   “老阿哥!”贾正清诧异的叫。   “不要再挂了,”肖老根擦擦怀里的玻璃面,讲,“不要再挂了,人还在,犯忌讳。”   贾正清的心里隐约的动,两个人安静的面对,肖老根叹口气,点点头。   贾正清惊的后退了步,吸了口气,一把抓住了老哥哥的手臂,自己的声音也是不可置信的抖,连着问:“哪能可能?你哪能晓得?你确定?伊现在在啥地方?”   肖老根的手缓缓的指向窗户,话音里带着沉:“现在,应该走了。”   贾正清奔过去一把扑开了窗,冷风萧瑟,除了路灯孤独的站立,什么也没有。   一个转念,贾正清转头就跑出了门,小楼房的木楼梯狭小,贾正清一个踉跄险些迈差了步,脚踝别了下,连到骨头的痛,贾正清脚蹬一下顾不得的就接着跑出去。   小巷子里,前后通无阻的道路,贾正清来不及的看,一转头往有灯的地界追去了,待肖老根走下来,早就不见了贾长官的踪影。   “出来吧。”肖老根咳了声。   暗处的墙角里隐出来一个人,包的严实,肖老根见他颤一下,想去扶,他却一摆手,讲:“老根,还是离我远点好!”   肖老根叹口气,讲:“我晓得你现在是硬撑,你现在脑子还清爽,如果再烧大了,也没个人照看,可不是个事。”   那人也叹气,讲:“要什么照看的,我不想,临走还拉个垫背的,或者,我这个样子,是报应,我抛了阿弟,还劳你这个兄弟这么多年,是该得报应的。”   “只是,你相信吗?或者是我错,但我却从没后悔过,只是觉得,亏欠了阿弟和你!”   肖老根讲:“你不要这样讲,你我本来就是自家人,你的阿弟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那人眼望着贾正清跑出的方向,怔了会,讲:“我阿弟,是个出息的,如今看他最后一面,我也安心了!”   又朝肖老根大拜一下,讲:“兄弟,谢谢你了。”然后,慢慢的转身走。   “小白脸!”肖老根心里一痛,大喊了声。   贾正白拖着软身体没有回头的仍旧挣扎着往前走,嘴巴里讲:“如果我熬过这一劫没死,一定回来找你们!”      贾长官无头苍蝇瞎寻一通颓着回转时,肖老根已在他的床头打了一会小瞌睡,见小阿弟垂头丧气回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   贾正清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有泪,他讲:“伊明明回来了,为啥不来见我?”   肖老根还是叹气,不晓得怎么回答,想了想,讲:“阿弟啊,你要晓得,他是你亲阿哥,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一个轻薄的小包摆在了贾正清面前,肖老根讲:“这个,他让我给你的。”   贾正清还带着悲愤的神色,看了看,想动手打开。   “别看!”肖老根说,“别看!他交代的,别看!他讲,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他自己来打开!”   贾正清怔怔的,肖老根说:“你和我就相信,伊还会回来吧。”    大番外 正妻(一)   所有的人都夸灵芝是好命的,娘家是有依靠的大茶商,嫁的夫婿也是精明能干,夫家也是富裕,但比起娘家,还是差了一截子,年纪也偏大一些,据说,父亲是相中了他的才气。   灵芝是从小跟着奶奶从教的,总是待在一间雪白的,如她的心一般安宁着的房间里,望着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一并淌下伤心的眼泪。   她没想过,除了主,她的心里,还会住进另一个人。   那天,娘拉着她,在雕花小窗的缝隙里,她第一次看到了白世安,娘说:“这就是白家少爷,你爹可是赞他,娘瞧着也好,挺斯文的孩子。”   她绞着帕子眼睛悄悄的瞄,正看到他温和的一个微笑,瞬间的,她的整张脸到耳根,都红烫了,她拽着娘的手低着头往回走,娘笑着摇头,说:“丫头长大了,晓得害羞了啊!”      灵芝记得嫁去白家大宅那天,正值盛夏,一路上沉衣厚服颠簸的她几乎晕倒,世安揭开喜帕子的时候,她正口渴的厉害,世安举了酒杯说:“该喝了。”   她愣一下,脸又红起来,世安瞧瞧,说:“怎么,你很热吗?”   他靠的近,气息就喷在她面前,心里慌的很,灵芝绞着衣裳角,胡乱的点头。   “那么,先喝杯茶吧,这天是热,”他说,“辛苦你了。”   若干年后,灵芝回想起来,总是懊悔自己的交杯之夜,为什么先喝了杯茶,以至于冲淡了后来的酒味,疏淡了,他们一生的夫妻缘分。      三朝回门的时候,父母瞧着他们相敬如宾的恩爱模样很是满意,当时的世安只是做着零散生意,不成正统,灵芝记得清楚,父亲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世安,笑的胡子颤颤,父亲说:“灵芝啊,你嫁了世安,他可就成了我的半子,,我已和贤婿谈妥,往后他就跟着我做茶叶生意,会忙的很,你们新婚燕尔的,你可别怪爹啊!”   “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二兄弟在一边捂着嘴笑,说:“阿姐,你都成人媳妇了,怎还像个小姑娘,才一说,脸就烧的像个猴屁股呢!”   她听的更窘,一边的世安却自然的轻拉了把她的手,她抬头看丈夫一眼,丈夫淡然的向她微笑,在丈夫笑着的眼睛里,灵芝看见了自己。      灵芝后来想,或者新婚的那段日子,才是最快乐的。早晨,她早早起来,亲自备粥备饭,只为让他多睡会,一觉醒来,吃了就可以走;晚上,他归的晚,她守的困,还是支着头等,晓得他在外边应酬,只为了在他归家时,能喝上一杯暖胃的茶。   那段日子,其实他们聚少离多,但终究世界里,有的只是她和他,所以,在灵芝的记忆里,那段时日,才是自己生命长流中的永恒。   世安确实勤奋,数年后,当丈夫代替父亲成了屈指一数的茶商时,家中也已是妻妾成群。灵芝不是吃醋的女人,很明白开枝散叶的道理,所以这些姨娘进门,她无任何异议,其中,甚至有自己为丈夫准备的。   此时灵芝也有了自己的女儿,虽养的晚,虽是女儿,虽不是出众的,但带着她和他的影子,灵芝宝贝的很,世安给女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宝心。   宝心,宝贝在心里。灵芝很喜欢,她觉得,家里无论多了几个女人,世安眼睛里有的,还是自己。   后来,父亲死了,灵芝病了好一场,世安却因为生意之事不得不赶往北京,那几日,灵芝的心像空了,难受的只能天天抱住宝心,只盼着,世安早些回来。   但这回,丈夫过了小半年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少女。   “我要的,只是她的陪嫁。”他这样对她说。   他说:“她娘家爹是败家的,不懂这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我攀了来,咱们子孙后代都不用发愁。”   丈夫说的诚恳,但眼睛却躲闪着她,她觉出丈夫的不同,不知道丈夫说的是真是假。   直至小妾正式入门当日,她亲眼看见她红嫁衣底下被捆绑的双手,惊吓之余却松了口气,没有男子会这样对待喜爱的女人。   那场婚礼,是风波的开始,新娘忽然疯了似的跑,宾客四散,灵芝立在那,也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她就看见丈夫狠狠的一砸,茶壶啪的破碎,碎片就溅在她的脚边,她看着新娘一面头血的倒下,听见周围的一片尖呼,她没见过世安发这么大的火,只能愣在恍惚中望着丈夫青白的面孔,忽然间,她觉得自己望着的,是另一个人。   丈夫变了。   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对着她淡然的微笑,虽然,还是爱溺的抚摩宝心的头顶,但灵芝知道,不一样了。      新娘姨来请安,脸颊还有淤痕,来到她面前,膝盖恭顺的曲,她还没说什么,世安却不满意,呷口茶沉着嗓子说:“跪下。”她错愕的望着丈夫隐藏着的愤怒,看见世安手中润瓷的茶杯,那么小,那么牢牢的握在他的掌中,灵芝忽然发觉自己男人的手原是这样大,终于,也明白了,少女脸上那些淤青的来源。   所有的姨娘都幸灾乐祸的看好戏,心里早已明了这个长相明丽的新嫁娘并不得老爷的欢心,世安的眼睛总是随着那少女,仿佛时时刻刻,都要在她的一举一动中挑出错处来,灵芝面对丈夫绷紧的神色,心口上,却莫来由的凉了下,相知如夫妻,一点的变化,就像常年针线忽然扎了的手指头,一颗刺目的血珠子立马的就会冒出来,一丝容不得想,就已经是事实。      新娘姨来了几天就抱了病,虽然灵芝不甚喜欢,但出于是府中当家的太太,还是去亲自看看,少女的下居是宅子的偏处,挡着一棵很大的榕树,枝叶繁茂,她就在那里,望见了世安,她望着世安,世安望着窗口念书的少女,其实灵芝离的不远,但世安因为怔怔入神,竟没有发现她的来到。   灵芝也看那少女,是一副病容的模样,窗口有碎小的太阳光撒在头面上,脸愈加的白,书正念的深沉,翻页的时候,竟小小的笑了一下。   只这一下,灵芝的心口像被什么剧烈碾过似的疼,因为,她看见,世安,竟然也笑了下。   灵芝没有看到过少女的笑,第一次见,竟给了她一颗石子丢进山林,一群雀鸟惊起似的感觉;她也没想到过丈夫竟还会有这样的笑容,仿佛是有光从身体里浮升出,连眼睛都瞬间明亮。   深吸了一口气,她挥了挥手,回头走。   “太太?”仆子追在后边。   灵芝却是置若罔闻,一直悬着的什么仿佛被证实了,第一次,她觉得惶恐,像是手心里抓了一把沙,明明拽在手中,却还是一点一点的往指缝里漏,她听见自己的嗓子里愤恨的一小声,像不是自己迸出的声音,于是更加的慌,灵芝一把握紧了颈间吊着的十字架,像是死间抓住的一束救命稻草。      晚上,灵芝梦惊了一头的汗,猛的醒来,世安还在身边,身子背着自己,悄悄的看,男人睡着,却像有什么心烦事,眉头微微的蹙,一瞬间,灵芝觉得,即使就在身边,却像陌生人了。   灵芝起来倒了杯茶,手一抖,一些水渍溅在台面搁着的圣经上,她忙抹干净,又紧紧抱在怀里,这才安定了些。    番外 正妻(二)   这日的早晨是阴天,灵芝的头有些疼,正揉着,仆子说:“太太,各位姨娘来请安了。”   她点点头,一群莺莺燕燕进来,,亲亲热热的唤她大姐,她在这样的脂粉香堆里皱了皱眉,说:“八姨娘没来吗?”   “太太,八姨娘还在请病。”   “大姐,她进来一个月,这请安的次数手指头数都嫌多,整天病病病,这多天了,就是接死的病,也该回生了吧!”   “我看,她是凭着身份,压咱们呢!”   “她是个什么身份,再娇贵也是庶出,再能耐她娘家还不是咱老爷撑着?”   灵芝望着一众女人鸟雀般的嘴,只觉得头更加的酸痛,瞥眼望见立在一边不响的六姨娘,只她一个,安静的,腼腆的,彷如世外。   几个妾里,灵芝最放心的是她,不骄不火,恰到好处的温顺。   灵芝说:“或是八姨娘还认生,不如宜媛去看看,若还病着,就说我身子也不爽,代着问候了,若好了,就带她过来,如今一处过日子,总得熟识了。”   “是,大姐。”宜媛小步子出去,正巧宝心跑进来,小孩子一头的汗,六姨娘低头给她抹抹,说:“春日地滑,四小姐慢些跑。”   宝心给弄温柔了,对着宜媛笑,随手扯了姨娘的帕子,说:“六姨娘的帕子好看,给我给我!”   宜媛摸摸小孩子头,出去了。   一边的二太太澈安指着奶娘嗔怪着:“怎么看着小姐的,弄这一身的汗,若着了病,看你有几条命担待!”   灵芝抱着女儿,眼色指着奶娘带进去换衣裳,宝心却不肯,腻着不去,灵芝摸摸女儿的面颊,说:“乖了进去,里头有小凤饼,你舅舅特从广州那捎带回的,晓得你这个馋猫爱吃!”   小孩子雀跃着进去,二太太碰了茶杯,缓缓冒出一句:“大姐,听说舅老爷此行广州城可不顺利,生意没谈成不说,还折了车马费?”   灵芝听了顿生不悦,说:“二太太这是哪听来的胡乱风?”   澈安帕子抿抿嘴唇,说:“我是听老爷顺口念叨来着,我耳拙,想来也是听岔了,大姐的兄弟是老茶庄的当家老爷,几十年的招牌搁着,怎会如此不济呢!”   灵芝听出澈安话中的棉花包针,碍着面子不再去理会,转着手指头上的摞翠戒指,问向别事,此时宜媛的那方帕子就落在她手心里,浅蓝轻柔的一块,淡淡的香,这种柔软的触感倒让灵芝心头一叹,淡香不招摇的女子,而且无儿无女,这才是放心的缘由吧。   六姨娘回来的时候,却是对着她一阵耳语,灵芝呆了呆,说:“不是说是胎里就带的老毛病嘛。”   宜媛说:“我瞧着不像,大姐还是请大夫看个症,若是真的,得快告诉老爷才成。”      不出所料,少女有身孕了。   虽然灵芝也知道是迟早的事,却没料到这么快,显然少女也是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然后,又是一阵干呕。   二太太澈安在一边冷窃的笑,说:“八娘姨才一个月的身孕,反应倒大。”   少女抬起头来,眼神是带着一丝凉意的水汽,死死瞪着二太太看,澈安被盯的不自在,挥挥帕子,说:“这么看我做什么!”   少女皮肉抖着阴森的笑,轻轻说:“你不喜欢我对吧,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不如,你干脆杀了我可好?”   二太太听的一骇,缩在灵芝后面,说:“大姐,你听她说的什么话!”   旁边的几位姨娘却是一脸的好笑,澈安是姓白的本家女儿,老太太生前钦点的,又生了世安唯一的儿子,平常就是颐指气使,连大太太也要让三分的人,如今倒给这最末位的欺了,可见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灵芝眉头皱皱,话说的一语双关:“八姨娘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说话还是顾忌些好,有什么想吃的,就招呼厨房做,这是老爷的骨肉,可委屈不得!”   少女的面色缓了些,却还是不理众人,只独个调过身去。   灵芝叹口气,挥手说:“咱们走吧。”   有时候,瞧着她的样子,真是可怜的,但这样的可怜模样,却也让灵芝越加的心烦。   世安知道少女有孕的时候,在书房中惊的跳起来,望着灵芝在,复又坐下,嘴上恢复了瞧不出喜悦的平淡,只说:“哦,晓得了。”   灵芝装作回去,躲着眼睁睁瞧着世安火急火燎的赶出去,奔进那棵榕树的阴影里去,春夜的清寒包裹了灵芝的身子和心,一霎间,她骗自己说,世安在北京呢,还未回来。   这一宿,世安留在了少女房里,灵芝也跟着偷立了半宿,下人们皆说,老爷与八姨娘总是吵的激烈,不知为什么,灵芝就想亲耳听听,他们之间的激烈,究竟是怎样的。   然而,什么也没有,屋里的两个人,似乎只是坐着,并不说话,灵芝望着窗户纸上的影廓,终于看到世安立起来,似乎倒了杯茶,递过去,对面纤细的小影子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世安说:“别逼着我喂你。”   她记得自己和世安的新婚,也有这样一杯丈夫递过的茶水,丈夫说的是:“你辛苦了。”客气有礼。   别逼着我喂你。   威胁的一句话,却是亲昵的。   灵芝安慰自己说,丈夫是为了少女腹中的骨肉,但是,事实是,世安,已经有许多孩子了。   窗户里面,丈夫已经离少女近了,两条影子叠在了一起,他应该是在逼她吃东西,一勺一勺,扳着少女的脸,亲手一口一口喂进去。   夫妻多年,灵芝也没和世安这么亲近过。   世安说:“别这样盯着我看,你若恨我,就恨吧。”   世安说:“如今你有了孩子,我更是不会放了你的。”   少女的声音很小很细,她讲:“它不是。。。。。。”   世安的声音抢上来:“我讲它是,它就是。”   少女说的话像坠下来的冰尖,直捅到人心上去:“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为什么一定还要我?”   灵芝听见丈夫一字一顿的声音:“我想要的,本来就是你。”      灵芝心里轰隆一声,仿佛什么摇摇欲坠的,终于塌陷了。      灵芝踉跄着回房的时候,鞋在草中立久了,沾满了夜雾的寒气,已半湿了,脱了鞋袜,脚心麻冷,嘴唇也是,灵芝吸了口气,觉得胸口像有一根筋牵着的疼,隔壁的宝心睡的香甜,值夜的仆子见她进来很是诧异,她也管不了了,挥了手叫人出去,只搂紧了女儿,才觉得,暖和了些。      天初冷的一个早晨,仆子掀了帘子进来,禀告灵芝少女生了个女孩,灵芝是初醒的样子,实是一夜未眠,松了口气,她问:“老爷呢?”   “还陪在里面。”   男人忌讳的产室,世安在里面待了一夜,灵芝的头隐隐的痛,起身梳妆的时候,她发现了一根白头发,夺目在一片漆黑之间,灵芝把它拎在手指头间,犹豫着该不该拔掉,又怕这一拔,再长出十根来。      父亲的忌日,回娘家的时候,灵芝还是忧心忡忡,弟媳手里转着拨浪鼓,逗奶娘怀里的小侄子,回头问她:“听说姐姐家的姨娘为府里又添了位小姐?”   灵芝想着心事,嗯了声。   弟媳问:“可是去年闹婚场的那位格格?”   她咳了声,说:“也不是什么格格,只是半个旗人。”   弟媳笑笑,说:“半个旗人,原来是个混种,都说猫啊狗的混种漂亮,原来是这个理!”   她愣了下,问:“弟妹的意思,觉得她很漂亮么?”   弟媳笑起来,说:“我一个女人关心这个干嘛,还不是你那好兄弟说的!说你家那位,虽看着年纪小,却已经长了让男人看了就忘不了的风流骨,直羡慕姐夫好福气呢!”   灵芝叹了口,说:“你还笑,你家男人说这等不地道的话,你做太太的,也不管管!”   “我可懒得理他,你兄弟你还不知道,就是嘴上逞强,成不了什么出格大事!”   灵芝想想,还是怔了句:“你说,她真的很漂亮么?”   “姐姐觉得呢?”   “我问的不是你么?”   “要我说,她哪里有姐姐周正,嘴唇皮也薄,一看就是个薄命相。不过,男人的眼,可跟我们不同,女人觉得不好看的,说不定他们看来,就是天仙,可说不准!”   灵芝听了笑笑, 问:“你家的天仙呢?今怎么没见?”   弟媳顿了下,依旧春风般的笑,说:“你说你弟弟的宝货?前几日,送回乡下了。”   “送?什么意思?”   弟媳贴了她的耳朵讲:“她偷东西,被当家的休了!”   “真的?”灵芝不相信的站起来,说,“休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和姐姐说了,前几日嘛。”   “她不是二弟心心念念娶回来的,做了姨奶奶吃穿不愁,究竟偷了什么,二弟就那么舍了,说休就休?”   “姐姐还是别问了吧,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弟媳抱了侄儿,又说,“男人心心念念,还不就是一时贪新,如今人没了,你看你兄弟,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过的蛮好?人都已经走了,当时偷了什么,又有什么重要?”   灵芝望着面前和气的弟媳妇,写着一整脸的贤妻良母,小孩子抱在手里逗一把,嘻嘻的笑,根本就是一派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哪里还看得出数月前的一脸怨愤,而存在过的人,也走的彻底,就像,从未来过。   忽然间,灵芝就羡慕起弟媳来。    番外 正妻(三)   新生的小女儿,世安似乎很喜欢,动不动就抱在怀里,孩子很小,男人的手大,小心翼翼的捧,小心翼翼的看,做娘的躺在床头,默默的望着,分不清神色,只是眼色,似没那么倔强了。   有时候灵芝过去,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这个孩子的降生,似乎让一直剑拔弩张的一对男女缓和了些,灵芝的心却绷的紧,她害怕看见这样的松弛,害怕看见他们逐渐的靠近。   那个初生的孩子叫宝珑,珑这个字,正是少女的小字,产月多热,她看见少女抹汗的手巾,块块都绣了精细的珑字,小小的金线堆着,沉甸甸的裹在一角,一眼望去,就记住了。   世安喜欢的,灵芝也架不住的要去看看,宝珑生的小,不如宝心婴孩时的胖软饱满,手脚都细,显的头颅很重,头发很黑卷软的贴,灵芝抱着,觉得或者自己的一个不留神,把她摔在地上,她就碎了。   这般想着,世安说:“你看,她睁眼看你了。”   小孩子的眼睛一睁,眼白处浅蓝,眼珠子竟是那么黑大,眼色还直钩钩的懵懂,却像能看到深处去,灵芝惊了惊,复又笑说:“她好像能看的到我。”   世安喜滋滋抱过去,逗着说:“宝珑,看得到爹吗?”忽又转向少女,惊喜的笑一声,说,“她对我笑了!”   灵芝心里呲一声,这般小的孩子如何会笑呢。那边躺着的少女慢慢张开了双手,她眼见着丈夫走过去,将宝珑放在亲妈怀里,少女望着孩子,笑了下,又是石破天惊的笑容,灵芝望的心慌,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一派母慈子孝,她一个正室在一旁立着,倒仿佛,已然是多余的。      接着一段日子,灵芝像赌了口气,话也少了,世安似没觉察,脾气倒好了些,少女产后多郁,空闲时,世安会领着她出门看戏解闷,二太太心里不痛快,暗里讲道:“咱家老爷,倒是热脸喜欢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从前观的可都是徽戏名角,咱乡下小地方的却是草台班子,唱的是不能方圆的小调子,人家大场面上的人,能领他情吗?”灵芝听了只是不响,心里却叹,八姨娘爱戏这点,和六姨娘倒相似,只是,相同的迷好,不同的人,世安从未带宜媛出去过。有时候,灵芝望着宜媛孤身一个小步子的迈过亭廊,心里面,是哀怜的。   可是,这宅子里的女人,哪一个,又不是如此呢?      清明的时候,毛毛雨,宝心领着才走路的侄儿摘一边的野花,灵芝在父母坟前哭了良久,弟媳问:“姐姐这是怎么啦?”   灵芝说:“我想他们了。”   才燃的香在一片潮雾里透出湿漉漉的烟气来,弟媳插上,跟着默默叩拜。   灵芝问:“乾林这次去广州,可稍了信回来?”   弟媳说:“姐姐还不知道你那兄弟,没什么要紧的事,连个平安都是懒的报的。不过这回是姐夫安排帮衬,想是无碍。”   灵芝有点歉然,说:“他自小就是浪荡的脾气,亏也是弟妹你不计较。”   弟媳笑了笑,说:“结发夫妻,都是彼此担待。”      结发夫妻?灵芝怔了怔,她想起前日夜里,她睡的晚,下妆时又发现了自己的一根白发,还不老的人,已经是华发丛生,她有些慌乱,手碰着了妆台上的匣子,世安已经睡迷糊了,模糊的问一句:“珑儿,几更天了?”   珑儿,在她的床榻,他唤着别人的名字,就像他叫女儿,也经常是“宝珑宝珑。”   女儿大了,会大声说:“父亲,我是宝心。”   他才转醒了,说:“哦,是宝心,是爹叫岔了。”      灵芝没招谁惹谁,可是她的世界,已经被这突然闯进的人越挤越小。      秋末的时候,出事了。   那个时候,世安正准备着宝珑的周岁生日,是女孩子,却要大肆请客,这样的铺张,连宝心都是没有的,灵芝心里不是滋味,烦的很,白日里帮着准备,夜里却是睡不着的,捧了圣经一遍遍念,背了无数遍的话,却是一遍遍错。宝心大了,知道黏人,总是缠着她睡,她望着被头裹的好好的女儿,小孩子无辜干净的一张脸,睡的熟,淌着一点小口水,想起女儿白天问:“妈妈,宝心没见父亲几日了,父亲是不是又出门做生意了?”   她搂搂女儿,说:“是八姨娘那的妹妹病了,你爹去照看了。”   宝心说:“那我也要生病,父亲就会来陪我玩了!”   想至此,灵芝的心一阵酸痛。   宝珑自出生,身子就是弱的,总是三天两头的小毛小病,郎中瞧了说是胎里带的,气弱,这才有了要大摆生日宴壮命的由头。   二太太澈安是极不满意的,因为府里的独养儿子当日也不过是一样的派头,话就讲的不好听,说:“又是胎里带的,倒是和她娘一个模样,尽拿身子说事,说不定,长成了又是一个勾男人的小妖精!”   说归说,这位新小姐的生日宴还是热热闹闹的摆开了,那日少女作为亲娘,坐了主位,难得的打扮,一抹的娇羞,直直的就将众人比了下去。   席间除了当家的男人,一众的女人皆是僵着皮肉假笑,台下杯盏交碰,台上的草台班子也唱的热络,那晚世安高兴,喝多了,已然醉了几分,灵芝独自闷着酒,忽然贴身的老妈子就过来咬了几句耳朵。   灵芝听的太阳穴忽跳,看了眼半醉的丈夫,悄声起来。      六姨娘就跪在后院。   吁口气,灵芝问:“陈妈妈看到的可是真的?是你硬推了那男人走?”   六姨娘咬一下嘴唇,说:“大姐要责罚就罚我一个人,与旁人,一概无关。”   灵芝望着夜色底下孤挺的一抹影子,才发现,宜媛,竟也是绝决的。   面对这样的回答,她竟不知道再如何开口,顿了顿,灵芝说:“也亏的是陈妈看到,要换了别的人,你可怎么好?”   灵芝自己也觉得意外,自己的口气,居然是包庇的,一瞬间的迟疑里,她竟然,包庇了背叛丈夫的女人。   让她不承认的是,当这个惊骇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的内心里,波涛汹涌处,居然是有一点点快活的。   这个热闹沉闷的夜晚,在最后一刻,带给了她一丝欣慰,鬼使神差的,她放过了宜媛。      晚上灵芝睡不沉,迷迷糊糊的梦,梦见宜媛,又梦见自己回娘家,一个人,世安没在,坐了顶小轿子,屁股掂的疼,弟媳妇在门口迎自己,她听见自己问:“咦?乾林没来吗?可是又撂下你,陪他的宝货去了?”   弟媳说:“哪来的宝货,早叫老爷休了!”   她在梦里疑惑:“休了?阿弟不是一直把那位宝贝的不行?怎么说休就休了?”   弟媳笑了拉她的手,说:“她偷了东西,再怎样喜欢,也留她不住啦!”      一个激灵,灵芝醒了。   一片黑暗里,她终于明白了,阿弟家的小妾究竟是偷了什么东西。   男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偷人。   一个念头像在心口里裂了缝,小小的弥漫开,灵芝捂了胸口,为自己的冒出的想法惊诧不已,但这个念头起了,就灭不掉,正逐渐扩大的包紧了灵芝,以至于她攥着被角的手心,都渗出汗来。      人是弟媳找的,弟媳说:“如今白家为了个庶女大摆酒宴的事已经被传的不像话,就是为了白家的名声,这个人也留不得,搁在家里,往后姐夫还不定出什么荒唐事。”   她还是拿不定主意,问着:“我们真要如此做吗?”   弟媳望着她的眼睛,说:“姐姐如今优柔不做了断,等哪天那女子骑到你头上了,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听的心里一颤,点点头,弟媳又说:“如今,咱们只缺个更周详的计划,还少一个,信得过的人。”   这样信得过的人,很快就被找来,是久没联系的远方侄子,眉目清秀的一个人,说起话来,带着一些流气的分寸。   她悄声问:“弟妹,这个人,真的行吗?”   弟媳说:“大姐还疑心我亲自找回来的人?莫看此人表面,实际他做事周全,稳的很,我看行。”      于是,白家住进了一个远方亲戚,上海调配来的小巡捕,会讲笑话,唇红齿白。   小孩子都喜欢他,各位姨太太也是,往往吃了饭,就聚在一处,听他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侄少爷讲大上海的趣事,讲他自己如何神勇的扶助了凌弱女子,抓了一个又一个胆大包天的贼。   世安开始也跟着听听,后来就不来了,背地里对灵芝说:“你这个亲戚,倒是像你弟弟,只是一张嘴巴厉害!”   灵芝笑笑,不多说话。   这段日子家里是祥和的,六姨娘出门看她喜欢的戏,各位懒在家里的太太也有了着落,磕磕瓜子,听听故事,开开玩笑,八娘姨原本是不来的,后来到底架不住灵芝的一次次请,还是来了,几次也就熟了,有时候听到开心处,也笑笑。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过去了。   开春的时候,世安要也广州会合乾林,临走前一夜,特地来找灵芝,嘱咐了家里,但还是去老八那过夜了。   灵芝觉得寂寞,恍惚的夜里她想起了小巡捕贴近耳朵根说的话,他说:“太太,这些个女人,哪一个都是比不上你的。”   “太太,你看我的眼睛,里面装着的,是我心里面的女人。”   她晓得这个小青年的胡说八道,晓得同样的话府里的女人他皆说了,但不知怎么还是牢记了,这些话,她不知道丈夫对老八有无说过,但对于自己,这样的甜蜜,却是从来没有的,有的,也仅是这几句胡说八道。    番外 正妻(四)   事态并不如灵芝想的顺利,小巡捕府里个个女人抵不过的油嘴滑舌,八姨娘却显得日见嫌恶,一日里花园的一个角落,她看见自己授意的小男人,温存的拉住了老八细巧的小手指,讲:“八太太,我怎么觉得,我一早就见过你呢?”换来的,却是一个大嘴巴子。   小巡捕在那个夜里,腆着略肿的半张脸,拎着半舀子的老黄酒,飘着流波的眼,涩着嗓子对她诉苦:“想不到姨娘小个子气力倒大,这苦差事,我可是看太太的面子,才熬了这良久。”   她低头挑灯,看着小跳跃的火芯子,说:“整天脂粉香堆里待着好吃好喝,多少人都求不得的事,你倒好,还叫起苦来了!”   小巡捕苦了脸的灌一口老酒,说:“你当我喜欢那腻歪味道?我平生,最厌的就是这些!”凑的近一些,他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我?”她笑起来,手指向他,说:“你这小痞子,转头转脑的,竟成了我亏待你了?”   “小痞子?”小男人笑深了几分,说:“我姆妈以前也这样说我。”   她说:“你说了什么,让你姆妈不开心了?”   他说:“我看见两瓣雪白的桃子,咬一口,原来是姆妈的屁股!”   灵芝听的一窘,脸立马的红,手顺势的一挥,说:“你个小混帐!”   这一挥,手就被捉住了,挣不脱,小男人的眼睛汪汪的盯她,盯的灵芝浑身一战,仿佛被看透了,仿佛,什么都没穿。   她挣的更厉害,说:“无理的人,快放手,要不我喊人了!”   “喊吧!”小男人依旧是迷人的笑,说,“我不介意,太太介意吗?”   他说:“太太不知道,太太身上的香,是任何脂粉都比不了的,就和,我姆妈身上的一样。”   “所以,”他说,“为太太做一切,我都心甘情愿。”      灵芝事后回想起当夜,她是挣扎的,即使是无力的,她也挣扎了,所以,她告诉自己,她是不甘愿的,纵使在最后,是这个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的小男人,一点一点轻轻舔去了她的眼泪。   小男人说:“太太,我要你抱着我睡。”   灵芝说:“你滚!”   小男人却笑起来,说:“我现在可是脱光了,太太要让我滚,我滚出去就是!”   她愤恨的瞪他,他却闭起了眼睛,像个小孩子般的睡,样子也像小孩子,就那么牢牢的箍住她,头颅埋在她的颈弯里,微微翘着嘴唇,完全不见了刚才的霸道。   身体里还真实的带着欢愉后的酸痛,灵芝大睁着眼睛叹口气,昏暗之中,又划下一颗眼泪来。      白天弟媳来了,说:“想不到那女子对姐夫倒是忠烈,咱一丝错都捉不到,待姐夫回来了,可就更无机会!”   灵芝胡思乱想着,没听进去,只点着头,弟媳说:“姐姐这是怎么了?”   “什么?”她回过神来。   “姐姐的面色怎这么红,是不病了?”   灵芝面对弟媳的询问,像被窥探了,慌乱的摇头,说:“没,我好的很。”又岔了话题说:“那弟妹看该怎么办?”   弟媳低头想想,说:“若真抓不着真凭实据,咱给她造个,不也一样么?”   她思索会,说:“行吗?”   弟媳说:“大姐说行,那就行。”想了想,又说,“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灵芝指头掐掐,说:“应就个把月了。”   弟媳蒙着她耳朵讲:“这回,最好引的姐夫亲自办了她,也好绝了情分,断了往后的念想!”   灵芝望了弟媳一眼,笑盈盈的一个女子,仿佛说着,无关紧要的事。      将夏的晚间,小男人在怀里蹭着,灵芝摸着一方兰柔的帕子看,小男人望望说:“这不像是你的,哪来的?”   她笑笑说:“你整日里女人堆里混着,你还不知道是谁的?”   小男人抱紧了她一下,把她的手摆在胸口,说:“眼里搁进的东西,转面我就忘了,心里头的,可就不同。”   她佯装不知,问:“怎么个不同?”   小男人亲一口她的手心,说:“心里头的是刀刻了的,闭着眼睛也能看见。”      窗户纸上映着月亮的光,灵芝有些怔,说:“你说,月亮的后面是什么?”   小男人说:“今太太怎么了?想些有的没的?”   她叹口气,说:“他要回来了。”   小男人愣了愣,说:“太太要知道月亮后面是什么,要闯了进去才知道。”   灵芝没明白,说:“什么?”   小男人一翻压上她的身,咬了下她的嘴唇,说:“月亮后面,就是见不得人的,就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男人像发了狠,在灵芝身体里撒泼的马一般,灵芝受不住,闷着哼,不由自主的,手和腿,就整个的把他环绕。      头揉进他的头发,忽然,灵芝就觉得舍不得他。   因为这世上,没几个人,像他这般疼自己,虽分不清真假,但也是难得。   柔兰的帕子就搁在枕边,灵芝在身体的一阵痉挛里,默然的叹息,宜媛,对不住了。      这年的夏日莫名的早,没几日天就焦热,灵芝也坐立不安着,但所有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白家当家回来的前几日,白府出了大事。   白府的八姨娘,与寄居在府里的远方亲戚,挤在小柴房里,衣衫不整,一方定情的帕子在前,牢牢的一个珑字绣着,还是百般搅赖。幸得大太太是个仁厚的,严惩了自家亲戚,却没难为老八,只关在房里,吃穿用度,一律原样,第三日的时候,又听说,八姨娘惧避责罚,竟大胆带着那男人逃了,逃往何处,不得而知。      这本是大门户里极隐秘的事,不知怎么就像渗了缝隙的水壶,一丝丝的透漏了出去,以致于连个路过的,立在白府的正门口,都要暧昧的笑笑。   世安回府的时候,已然阴着一张脸,灵芝心里有数,忧虑着一张脸迎上去,世安却是直冲老八的房间,她还没来得及跟上,又眼见着他,疯了似的跑出去。      这一走,三天后才回来,灵芝料到他不会寻着老八,她即放了她,老八一心向走,他怎么又找的到?   然而,老八没回来,宝珑却给领回来了,脏兮兮的一个小孩子,往她怀里一推,他倒头就睡。她看着怀里傻笑着的宝珑,嘴巴里喃喃着,手里红绞黑的一团污物,不知道是什么,只冲着一股血腥气,熏的,她几乎吐了出来。   她拉着小孩子去梳洗,又回头望了一眼缩在被子里的丈夫,几天之间,头发竟白了许多,她怔看了几眼,奇怪自己心里,竟已没有了心痛的感觉,像是心口上的一把刀,戳得时间太久,久的,已经成了习惯。   她还没来的及告诉他,六姨娘没了,一杯浅淡的酒,就要了自己的命,是舅奶奶串门撞见的,吓的险没岔了气,想来也不奇怪,宜媛不得宠,也膝下无子,女人忧伤的时候,就喜欢往死角里钻,也是常事。   灵芝自想着,丈夫却疲倦的调了头,对她说:“灵芝,乾林没了,这几日,灵柩该到了。”      这年知了都热疯了的夏季,她除了他的挚爱,她的眼中钉;而他,逼死了她的亲兄弟,夺了她的家财。   没有人知道月亮背后是什么,表面上,他们依旧是彼此担待的夫妻。   抱着哭泣的弟媳时,她想,这大概就是报应。她知道,老八不会回来了,她的亲弟也一样。   这就是,对她和他的报应。       十四,老熟人   眼睛觉得自己的肠子也要呕出来了,吐掉嘴巴里最后一口酸水,小姑娘耷拉着脑袋接过谭医生递过来的盐开水,汩汩的过过嘴,鼓在嘴巴里,才咽下去,又哇的吐。   谭医生摇摇头,夜间上的船,小姑娘就这样吐了大半夜,他拍拍她的背,讲:“好点哇?”   眼睛模糊的点点头,又摇摇头,趴着睡。   谭医生给她盖了被头,讲:“我看你一直逞能的,倒败在一条船上。你难过的话先睡睡,我去吃个饭。”   说了轻关了门走出去,却听见身后面小姑娘含糊的一句:“有啥好吃的别忘记带给我!”      谭医生早料到的笑笑朝就餐间走。中晌了,头等舱的就餐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多是携了太太小姐的,吃吃喝喝,悠然自得。   现在的局势不明,但富贵就是福气这一点却是一点都没改变,想来那些低等舱的人此时也只有大饼馒头果腹,能吃杯热开水已经心满意足,而眼前这些福气惯了的人却无论身处何地都是太平日子,歌照听,酒照喝,女人照样香。谭胖想想,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的一员呢?      但是,又似乎是不同的。   他想起小姑娘上船前问自己:“真的就走了啊?”   他讲:“是呀,再不走船就开了!”   小姑娘原地摇晃了下,回头又看了遍,把瘦干干的手摆到自己的手掌里,讲:“走了!”   那一刻,谭医生的心一暖,把这只瘦小的手,牢牢的牵住,说:“好,走了。”   很多年了,自己的心里,又住了一个人,原来,就和手里又牵了一只手一样,是这样简单的事。      胖医生想着,忽然肩膀上就搭上了一条手臂,一回头,是老熟人,却是许久没见的。   那位老兄似乎也是惊讶的看他,讲:“啊呀,真的是你啊,都多少年没见了!”   谭医生的眼睛眯在眼镜片后面,讲:“是咯,想不到你也在船上。”   老熟人有点无奈的耸肩,讲:“是啊,这回算是同乘一条船了!”   谭胖讲:““听讲你现在南京不是混的蛮好,升了几级了,怎么也要过去?”   “升了几级有什么用场?一纸调令,掉了脑袋也要过去!车马炮的都趟了河过岸,调个码头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只拿我们做小卒子做场面,这叫什么事?”   谭医生听他吐苦水,显然是跟自己一样的境地,也不好说什么,只跟着一起摇头。   这时旁边一个女人叫了声,老熟人回头看看,讲:“我家心肝宝贝在叫我了。”   谭医生笑笑,讲:“艳福不浅,那你快去。”   老熟人左右看看,讲:“你是一个人来的?要不一道吃点?”   谭胖摇摇头,讲:“我随便弄点就好,我女儿还在舱房里。”   老熟人似乎疑惑了下,却没说什么,眼见谭医生要走,又追上来讲:“老弟,谁都晓得眼前的形式,领头的都跑的差不多了,局势可不是凭你我这样的人就可以扭转的,这趟去到重庆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是过个中转战,最终还是要跟了大头走,若真再转到了那边,这里的一切可就都不作数了,各个都是从头开始,我听说,已经过去的那些可都准备了巴结的好礼好捞头彩,老弟你,可打算好了?”   见谭医生摇摇头,老熟人叹口气,讲:“当初我就跟你讲了,不要做那种暗工,没发展也刮不到油水,你呢就是个老实头,只晓得埋头做事,你卖气力人家领功,你看,这多年了,还是两袖清风,风可是吃不饱的!”   谭医生听了只是笑,老熟人见他这样子,又贴了耳朵讲:“别怪兄弟我不关照你,听讲现在上头都喜欢攀着玩古董,我这次捣鼓了不少,全是为了垫前程的,你若有意,兄弟我可以让你一两件,价格有的商量!”   谭医生听完还是看不出颜色的笑,抽了身说:“我还是先去点吃的,我家小姑娘要饿了!”   “老弟!”手又一把被捉住,老熟人说的恳切,讲:“别抱了芝麻舍西瓜!一点小钱换个好前程,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老谭点点头,客套的笑笑,讲:“小弟心里有数。”      谭医生弄了点菜粥,想起来眼睛一直反胃,又搞了点上海的小酱瓜,嘎嘣脆的,想着眼睛吃起来的样子,肯定又是摇头晃脑,嘴巴啧啧的讲:“咸咪咪,真好吃!”眼角就不觉笑弯了起来。   擦身而过之时,有两个人经过身边,谭医生的脚步顿了顿,略回了头看,男的清瘦斯文,女的肚腹隆起,被小心搀着,还是神色青白。   老谭一个医生,职业性的就讲了一句:“这位太太小心点,快找了地方坐才好。”   女人略对他点头微笑,这一笑却是青白也变的娇丽,一抹倾城风,半点妖娆色,纵是憔悴添面,也一眼之间,让谭大医生略微怔了怔。 十五,概不退换   谭医生进舱房的时候,眼睛已经好点了,半趴着,抓着舱房里搁着的一只印了红花绿叶子的玻璃杯,转头讲:“这个真好看!”又舔一口,讲:“连倒进去的水都是有味道的!”   谭胖看着小姑娘眼馋的样子,说:“你真喜欢,到岸的时候,拿走就是!”   “真的啊?”眼睛欢喜的裂开了嘴巴,想了想,又说:“这是人家的东西,要不讲一声?”   谭医生把稀饭舀出来放温,讲:“阿拉是付了船票的。”   眼睛抖了两张薄纸头讲:“概不退还(注),就是这个票啊?”   谭胖笑了讲:“这几个字你倒认得!”   眼睛抽了抽鼻头讲:“我会的字可多呢!”想了想,又嗖的立平了,手臂竖的高高的,讲:“我也要当船票!”   谭胖有点哭笑不得,讲:“好好的当船票做啥?”   眼睛大眼睛眨眨,讲的认真:“概不退换!”   谭胖笑起来,顺道揉揉小姑娘的头发,讲:“你晕了船,倒变聪明了!”   眼睛也笑嘻嘻的,讲:“我嘛一直都是聪明的啊!”   谭胖小调羹舀一口稀饭尝,讲:“嗯,冷热正好,话不要多了,吃了再讲,真想不出你黄胆水都吐出来了精神还能噶好!”      谭医生看了眼睛有滋有味的吃,腿开心的晃,想不通这个小姑娘怎么吃个稀饭也能美的眉毛都翘起来,眼睛吃了一半,倒忽然停了,忽然冒了一句:“不问自取是为贼!”   谭胖愣了下,讲:“什么啊?”   眼睛晃晃脑袋,头低了讲:“阿拉只是买了船票坐船,没人准许拿别他东西。”   谭胖讲:“你不是欢喜吗?拿一个不要紧。”   “不!”眼睛头抬起来,讲,“再欢喜也不是我的,你讲是哇?”   谭胖望着小姑娘,讲:“我现在发现你蛮麻烦的,一会一个主意!”   眼睛听了,又唰的跳起来,手一竖,扑克牌一样,大叫道:“概不退换!”      下午的时候,眼睛吃饱了肚子,人也似乎适应了,见小姑娘在舱房里闷着头转来转去,谭胖搁了手里的书,讲:“要不出去走走,吸吸新鲜空气?”   眼睛张张望望外面,点点头。   下午有小太阳,外面的风却刮的有点猛,已有一个人携了个毛皮大衣的女眷立在船头。眼睛套了件小棉袄,倒是不怕冷的,船舱里巷东摸摸西摸摸跑的快,但到了甲板上,一见前面后面白哗哗的浪水,路就不会走了,横冲直撞的,顺着船摇摆的节奏,喝醉酒般。   谭胖在后边叫:“当心点啊!”小姑娘已经一头栽在一边的男人身上,男人一踉跄,旁边的女眷已经跳脚的叫起来:“谁家的野孩子,也不管管?”一口京片子嗓子也响,眼睛吓的一哆嗦,四脚并爬的就跑回谭胖身边,谭胖拉着小孩子陪着笑,那男人弹弹衣裳倒摆摆手,意思是不要紧,旁边的妇人看了,也不好多说,又加了句:“看好您家孩子,这回没事,若下一次,没别人挡着,自个撞下了船,可就是十条小命也不保!”   妇人言语不善,谭胖听着刺耳,有点胸闷,但先错在眼睛,也不好发作,只好拖了吐着舌头的小姑娘回舱房,脑子里倒想起来那男子就是就餐间碰到的,旁边的女人并不是那孕妇,不过眼下三妻四妾也不奇怪,更何况,这趟船上,多的是各路有身份的人。   眼睛还吐着舌头,见谭胖盯着才喏喏收回去,小手拉拉他袖子,咽了下口水讲:“外头风太凶,还是待在里巷好。”见谭胖没表情,又问,“你是不是生我气啦?”   谭胖很自然的拉小姑娘的手,讲:“没有。”又说:“船上是不好玩,等下了船就好了。”   “下了船有啥好吃的哇?”小姑娘冒出一句,谭胖笑笑,果然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夜里两个人已睡了,眼睛的睡相不好,左手伸的长长的搂到自己背后,右手挖在鼻孔里,谭胖很佩服小姑娘这样睡觉还能正常的呼吸,曾经想把她挖鼻孔的手指拿下来,还没碰到,小姑娘就闭着眼睛梦魇般的两手乱挥,翻个身,右手搂自己,左手挖鼻孔,嘴巴张的大大的,淌下几滴口水来。   船颠簸的像摇篮,谭胖也模糊着睡,恍惚里梦见了自己还在老家的事,手里头晃着一只小摇篮,女儿还小,但已经认得他,摇一摇,就对着他眉开眼笑。   在梦里谭胖已晓得这是梦境,但还是留恋,不想醒来的时候,却给拍舱门的声音惊醒了。   谭胖神经紧了紧,给还睡着的小孩子掩好被子,捂了口袋侧着身体悄声开门,门口几个人影攒动,谭胖缩在口后边,一个箭步就搂住了进来的头一人,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牢牢抵在对方脑壳上。跟着进去的人皆一呆,却是船上的,而谭胖手底下的,正是他那位老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概不退换:解放前的老船票为纸制,上有毛笔印书“概不退换”四个字。 十五,两命   老熟人余光瞄瞄谭医生的神色,吸了口气,摆摆手,讲:“别紧张,别紧张,是我是我!”   谭胖松了口气,看看来人,轻声讲:“啥事体半夜三更?”   老熟人正要开口,谭胖又嘘了声,讲:“出去讲,小家伙还在睡。”然后,轻轻帮眼睛带了门。      谭胖跟着一行人往前舱赶,老熟人紧跟着悄悄讲:“这个人可是老有来头的,我在南京的时候想攀都攀不上,你稳妥些弄!”顿了顿,又笑了说,“以后得了好处,可别忘了是兄弟我荐了你这个好差事!”   谭胖斜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推开舱门的时候,已经看到一堆人聚在里巷,喊了句:“让开点,这样空气怎么流通?”   人散开了,他才看清楚了病人的情况。   正是白天看到过的那个孕妇,刚从水里捞上来,浑身冰一样,应该已吐出了一点水,脉搏很弱。陪着她的男人立在一旁,神色不明,毛皮大衣也在,还穿着她的毛皮大衣,却抖的厉害。   一边的海事讲:“要不是正好巧是巧的来(沪语:很巧)有人经过,这黑天夜的,肯定是活不了。”   谭胖搓着孕妇的手脚,盯了一边救人的小青年,裹了棉被头还是浑身的颤,讲:“手脚搓搓,弄点姜水喝喝,散了寒气才好,别捂着紧反而容易落病!”   小青年笑笑抖了讲:“我吃了烧酒了!”   这时孕妇忽然头一歪又吐了点水出来,旁边的男人紧张的一往前,又给毛皮大衣拉住。   谭胖望着孕妇大腿根处隐出来的黑血,摇摇头,讲:“好端端的人,怎么弄成这样!”   又调了头对周围人讲:“人最好都先出去,船上本来的医生是谁?”   旁边裹了被头的小青年举了手,讲:“是我!”   谭医生倒没想到,盯着愣了会,讲:“你留下来帮忙。”      两个人在舱房里忙,医疗设备不多,谭胖拿了棉花止血,眉毛已经揪成一团。   旁边的小青年用酒精灯消毒着器械,讲:“医生面色不好看,是不是怕没事给人拉来,最后又救不了不好跟外面交代?”   谭胖望望小青年,讲:“救不了,不是还有你这个垫背的?”   小青年笑笑讲:“我想外头的长官不会把我这个不要命救他老婆的人当杀妻仇人的。”   谭胖听了说:“生死由命,究竟谁是他的杀妻仇人我想他比你我都更清楚。”   又说:“想不到是你救的人。”   小青年把孕妇的点滴开了,讲:“我看医生没想到的是我竟不是水手,跟你是同行,对吧?”   谭胖笑了笑,手下也没闲着,孕妇的肚皮冷的不行,也摸不出胎动,看看小医生,对方手一摊,表示没有听筒,谭胖问:“晓得是几个月了么?”   “应是7个月左右。”   “7个月?”谭胖眉头抖了抖,说:“那听不听都一样。”   “说的对。”   谭胖侧头望着孕妇,意识还不清楚,浮肿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谭胖叹了口气,窝在孕妇的耳朵根讲:“太太,我是医生,你现在要养小孩了,要跟我配合,你明白吗?”   孕妇本还半昏迷着,似是听到了谭医生的话,抿了下嘴唇,竟吃力的慢慢把两腿抬了起来。   旁边的小医生看了吃惊,把大布单垫进去,讲了句:“真是了不起!”   谭医生下意识的回答:“你不懂,做娘的,都是一样。”      一个接生下来,两个大男人都是满头汗,孕妇再拼命还是没气力的,晕了几次,谭胖人中掐到手酸,一边的小医生啪的一根银针扎下去,才使得女人幽幽转过来,谭医生气的骂:“有这一手干嘛不早拿出来?”   又说:“你懂针灸,催生的针法会不会?”   小医生摇摇头,讲:“我就是个船上混饭的,这一手还是因为船上老有人晕船,跟个赤脚郎中学的,我只会这一手了!”   谭胖听了胸闷,忽然又叫:“又发动了,快点帮忙!别让她再晕了!”   小孩子生下来,皱巴巴一团,热呼呼,紫咚咚,谭胖眼见着小医生用白布单裹了,忽然心里头就有点发酸,走上去,撩开来,又用棉纱布擦干净了婴儿的脸,轻轻包好,小医生见了叹了口气讲:“医生你真是好良心的。”   谭胖无奈的笑笑,讲:“你肯定还没结婚生子,你不懂。”   忽然小医生眼睛一呆,指着讲:“你看!”   两个大男人摒了气的看,又同时倒吸了一口气,那小婴儿芦柴棒样的手,竟然动了动,小皱皮的脸一歪,哑着嗓子呼了一声,谭胖高兴的叫起来:“竟然是活的!”   “真是不可思议!”      小医生极小心的抱着包裹出去,谭医生望着一边气若游丝的女人,帮她盖好被单,轻轻讲:“小人很好,你放心,先抱出去喂吃的了。”   女人明明沉睡着,谭胖却觉得她的面孔上瞬间明亮了些,就和,当年自己的妻子一样。   “医生,她怎么样了?”外边等着的男人眼睛红红的冲了进来,谭胖才要说什么,忽然捺见了薄被单当中猩红的一点,心头一紧,一把推了男人出去,嘴巴里急了喊小医生:“那个小罗!快来!”   小医生咚咚跑进来,谭胖叫着:“止血针!”   “止血针?”小医生茫然的摇摇头,讲,“船上没有啊!”   谭胖帮着止血的手套已成了黑红一片,一把上来就拽住了小医生的领头,讲:“怎么会没有?”   小医生有些骇然的望着愤怒的谭胖,手指点点谭胖的手,小声说:“那么贵的东西,船上当然不会有!”   谭医生有点颓唐,眼见着旁边的女人已经在瞬间躺在了一滩汩汩的血泊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息,翻翻她的眼睛,瞳孔已经散如烟花。谭医生的手垂下来,手套丢在地上,走出去。   小医生跟在后边喊:“你这就走啦?”   谭胖回头一声狂躁的喊:“那我还能哪能样?”一眼看见门外等着的男人,泪光已经在闪耀,望着他的眼神,却是闪烁的。      谭胖脚步沉重的往舱房走,耳朵里掠过后边毛皮大衣的哭天喊地:“妹妹,我的好妹妹啊!”   天已经泛了白光,头很痛,谭胖还没推门进去,就在外边听见眼睛的哇哇大哭。   “哪能啦?”他急的冲进去,里巷的小姑娘抹了眼泪呆望了一眼,忽然就扑进他怀里,拉着谭胖的胸口襟,紧紧的,抽泣着讲:“我,以为,你生我气,扔掉我,自己跑掉了。”   “怎么会呢?”谭胖撸撸小姑娘的干枯头发,说,“不会的,我不会的。”   眼睛不响了,却还是抽抽着,鼻涕在他身上抹一把,忽然抬头问:“为啥呢?”   “啥个为啥?”   “我一直讨人厌,没人欢喜我,为啥你对我噶好呢?”   “谁讲你讨人厌的,我觉的你很好,能逗人开心,你陪着我,我一直很开心的!”   “我有噶好啊?你讲的是真的吗?”   “真的,眼睛,你对我来讲,很重要的。”   眼睛笑了,满意的点点头,又说:“你不要骗我,你要是骗我,我会恨死你的!”       十七,山城   船到岸的时候,谭医生因为前一夜的事,心里略带了刺,想等最后再下去,看乘客走的差不多了,他才拉着眼睛出来,一出来,扑面而来的凉冷,眼睛迷瞪瞪望着前面看不清的风景,抬头问谭胖:“这里就是你说的好地方啊,啥都看不清爽!”   “这里常起大雾的!”背后一个声音笑嘻嘻的回答,谭医生一看,是那个姓罗的小医生,戴了顶呢帽子,拎了大小袋子,也准备下去。   “谭医生好!”罗医生对谭胖耸肩笑笑,讲:“面色还是噶不好看啊?”又轻轻讲一句,“那家人早下去了。”   谭胖笑笑,拉拉身后边狐疑不定的眼睛,讲:“哦,这是我家小姑娘!”   “小姐好!”呢帽子头歪一下,眼睛眨眨笑眯眯打招呼。   眼睛眼珠子狠狠一瞪,又缩回到谭胖身后。   呢帽子热面孔贴了冷屁股,讪讪笑道:“小姐的眼睛,,,,,,真够大的,好看!”   眼睛鼻子抽抽哼了一声,谭胖觉得不好意思,岔了话题讲:“罗医生是下去兜兜还是?”   小罗抖抖手上的大小袋袋,讲:“我是回家,我家在这里啊!”   “原来你是本地人,倒是一点口音都听不出啊!”   “嘿嘿,我出来的早,倒是家乡话要忘光了!”      一行人一道走下来,眼睛小好奇的拿手捉捉烟带子一样的浓雾,小声讲:“这里的人,肯定都欢喜吃香烟。”   谭胖习以为常的笑笑,旁边的小罗问:“医生要往哪里去?这里我熟,我给你说个路。”   谭胖讲:“我初来此地,想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小医生看看他,说:“医生不嫌弃的话,我家倒是开小旅馆的,长短租都是可以,地段也不差的。”想了想,又说:“当然,如果医生要找大饭店,我也可以帮忙带路的。”   谭胖望望呢帽子,说:“无妨的,就先去你家看看,离的远吗?”   “好嘞!不远的!”      小医生帮忙招呼了滑竿(注),眼睛第一次坐在两条竹竿套牢着的布袋袋里,软腾腾的,觉得新奇,原本手只敢僵僵扒着,后来坐的稳当,就由原来的忐忑不安开始变的活跃,手快速的蹭一把支撑自己身体的竹竿,滑溜溜的两抹印子,也不知被多少人的手摸过,小姑娘揩油一般低低的笑了声。   旁边小罗乘的有个顶,像个被拆了外围的轿子(注),原先是让给眼睛的,眼睛却怕它细支架的会塌了,自己不坐,也不许谭胖坐,现在却后悔了,看着颠呀颠的小轿顶子里,小罗二郎腿一翘大老爷般,眼巴巴的羡慕起来。   不过没有轿子顶也好,离了江边,雾气浅了些,眼睛眼花缭乱的掠望过四周新鲜的一切,路是蜿蜒的高高低低,路旁边地势更高,在眼睛看来应是高土的小山,山上的房子层层叠叠,有一两只鸡立在溜沿的石头上,拍拍翅膀像是和她打招呼。   地面并不平坦,眼睛晓得这样的路不好走,但抬着自己的两个矮个子男人鞋子也没穿,却跑的飞快,连旁边慢腾腾爬着的大汽车(注)都拉在了后面,这样的厉害让小姑娘一瞬间很想看看他们的脚底心是不是像马一样钉了铁掌,于是身体拼命的朝前倾,后边的挑脚一声吆喝:“小姐坐稳了喽!”吓了眼睛一跳,像被发现了似的脸红,缩进兜兜里。   谭胖在前边回头讲:“眼睛你坐好,别乱动。”   小罗也讲:“马上就要到了!”   眼睛眼睛翻翻不响,只听最前的一个脚夫大嗓门的报了最后一个号子(注),目的地到了。   当眼睛还赖在滑竿上不甘愿就这样下来的时候,谭胖已经沿着几格石板走上去,在观望面前小罗口中的旅馆。   两层的民房,黑瓦白墙,大是不算大,左右倒是热闹,离马路也近,应是不错的地段,不远处还有公交站的牌子,只是,房子的大挂牌上,斑驳的四个大字却是“祥泰医馆”。   谭胖疑惑的问小罗:“此地是个医馆啊?”   小罗看看,笑着说:“医生倒退几步看看?”   谭胖不明白,小罗已经引了路,调了个方向叫他,谭医生转过头看,才看到牌子另一边的“祥泰旅店“,外加四个小字“童叟无欺”。      谭胖有了暂住的打算,想进去看看,眼睛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跟在后边,望着前面卸了门板的门面,一只小花狗四脚趴着,睡的像猪。忽然就听见一阵哭天喊地,一个女小人捂了脸就奔出来,后边一个女人抓着扫把追出来,嘴巴里叫着:“做死的娃儿!看这回子我不打断你的腿!”   眼睛见了,心慌的呯呯跳,下意识的转头就逃,没留神看路,一下子崴了,谭胖看了小姑娘闷头拼命跑,吧唧又跌一跤,赶忙过去扶,眼睛跌的重,仰起脸,已经痛的脸斜嘴歪,呲呲的咬牙讲:“快逃快逃,这是拐小人的黑店!”   小罗赶过来,刚才哭着的女小人正立在他的旁边,带了一点娇胖,好奇的望望眼睛。   小罗敲敲女小人的头,讲:“你看你,吓着客人了!”   女小人对着小罗吐吐舌头,把手伸给眼睛,讲:“小姐姐,我叫小春。”   眼睛望着面前嬉皮笑脸的女小人,哪里还有半点委屈的影子,拿扫把的女人也过来了,看见眼睛,不好意思的把扫把搁在身后笑,女小人指指她说:“这个是我妈妈。”   眼睛眼睛瞄瞄,小声问:“是你妈妈?亲妈妈啊?”   见女小人点点头,又讲:“你妈妈干嘛打你啊?”   那女人听了扬扬扫把大声讲:“还不是她又到厨房偷吃的给外面的癞皮狗!我。。。。。。”才要说下去,被小罗见扯扯袖子,才见到眼睛又怯怯的缩了缩,忙把扫把又藏在后面,摆摆手讲:“我不是真打她,只是吓吓她,真没想打。。。。。。”   看看了小姑娘痛的抽筋的脸,又讲:“小姐的脚怕是伤筋了,要不进去寻我家老头看看,他是郎中!”      一行人围着眼睛,只等小姑娘开个口,眼睛看看旁边小春恳切望着自己的圆眼睛,终于吁出了口气,点了点头。   谭胖抱了眼睛进旅馆,小罗跟在后头悄悄讲:“大医生,见到我家老头,千万别说你是做洋医生的,他厌这个!”   谭胖不解的望一眼,小罗说:“嗨,还不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没跟着他学看家本事,偷去跑了念洋医,他恼我到现在呢,我是不想累及了你!”   谭胖点点头,又呶呶眼睛已经肿的像个小馒头的脚,问:“这个你阿爸真的在行么?”   小罗翘起大拇指:“不是盖的!四十年的老跌打师傅!包三天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注:滑竿:解放前重庆常见的一种交通工具,由两根竹竿穿一块厚布制成,行人就躺在布中,由两人攀抬,山城路多攀抖,滑竿轻便软稳擅行,在当时的重庆,比得过上海的黄包车。 注:轿:40年代,由于重庆的地势,传统的轿子行路艰难,逐渐被一种类似滑竿的简易轿子所取代,简单的说,就是两根竹竿架一个板凳,有一个顶,样子比挂杆气派,但坐起来,没有滑竿稳妥舒适。 注:汽车:40年代,重庆的主干道路已修成全,并开设公交,有公共汽车行驶,但因山城道路环绕,汽车行驶的速度往往还没有人抬的滑竿快速。 注:号子:滑竿的抬杆人在一路所经之处都会与客人高唱报道路名号,这亦是当年重庆的一道特殊风景。 十八,我心有你   眼睛眼见着罗娘像戳洋泡泡一样的把自己脚上的紫血泡一个个挑了,紧张的嘴巴里哈着凉气,一眼张一眼闭的看,幸好是不疼的。   眼睛看看立在一边同样紧张兮兮的谭胖,心里面笑嘻嘻的,她觉得自己最近变娇气了,动不动就叫叫哼哼发发嗲,不过如此可换得大胖子的这付表情,小姑娘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罗娘讲:“淤血都逼出来了,蛮好蛮好。”转身又从个罐子里盛了点乌黑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眼睛骤然的觉得清凉,咂咂嘴,讲:“凉的来,是不是龟苓膏?”   虽然老早红十字也有坐诊的中医,但谭胖望着盛药膏脏兮兮的破瓷罐子,凑近闻闻那罐子里的怪异气味,仍是不放心,疑惑着问:“这个?”   罗娘笑了讲:“这个是我家老头自己做的,用起来可不比外边贵的要命的西药膏差!”   眼睛看谭胖的神色,怕他不喜欢这个黑乌乌,要去买外边贵的要命的西药膏,心疼他花钱,忙说:“这个龟苓膏好,养皮肤的,我晓得!”      眼睛因为这只馒头脚,和谭胖安稳的住在了这家黑店里。   白天谭胖是忙的,总是出去,眼睛腿脚不便,就待在二楼的小窗口望外边,楼底下是一棵大的黄角树,有些年头了,从岩石里冒的头,已经伸到了眼睛的窗户前面,眼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它的枝杈,小春说:“我家的黄角是附近长的最高的了,娘说是我家风水好!”   眼睛说:“为什么不多种一棵,长的再高,只它一个孤单单的,又有什么用?”   小春说:“小姐姐不懂,黄角在石头里长出来本来就难,这棵是我家没造的时候就在的野树,能长成这样,已经是不容易了。”   眼睛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拿了块大毛巾抹抹面颊,说:“真是可怜。”   小春在旁边噗哧笑起来,讲:“小姐姐你这样真像唱戏的。”   眼睛一本正经的纠正她,说:“你不懂,女人是要这样子的。”      眼睛养脚的这几天,倒和小春越来越好了,都是一般高的小姑娘,谭胖不在的时候,也是小春照料她,而且,小春胖乎乎白嫩嫩的,和阿青很像。   待几天后,眼睛可以走路的时候,已经和小春亲亲热热的了。小春是大大咧咧的山妹子,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喜欢看她的圆眼睛,小春高兴的时候会哈哈哈的疯笑,眼睛也会跟着笑,觉得很爽气。   但是,眼睛在心里面,又告诉自己,要做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她也这样告诉小春,眼睛讲:“你不好这样笑,阿拉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做人太太的笑起来,不好发声音的,牙齿都不好露出来的。要这样。”眼睛摆了个最美的姿势,小春看了又拼命笑,于是,眼睛也摒不住,笑的口水都落下来。      晚间,谭胖回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又一眼望见眼睛坐在旅馆的门槛上撑着下巴等自己,瘦的来的一个小姑娘,看起来蛮罪过(沪语:可怜),他还没走近,眼睛已经一跳一跳的迎过来,谭胖扶了小人的手,讲:“才好点,又疯跑!”   眼睛扯扯他的手讲:“快走快走!”   不晓得小姑娘又有啥新花头,但看她急吼吼的,谭医生就由她拉着走,蹬蹬的上了楼,眼睛推开了房间门,有点小骄傲的讲:“请进!”   谭胖拉了灯,才发现屋子里贴了好多红的窗花,最简单的花样,但旅馆的房间本来旧白,这样一打扮,倒也显得喜气,走进去看看,明显捣鼓过了,被单上一个折子都没有,连窗户的夹缝里,都不见一点灰渍。   谭胖笑了讲:“这是你弄的啊?”   眼睛得意的点头,又不好意思的讲:“你不用讲谢谢。”   谭胖觉得好笑,揉揉小姑娘的头讲:“房间每天罗太太都来打扫,不用你做的。”   眼睛摇摇头,声音有点低,讲:“这里难道,不是我们家吗?”   见小姑娘的神色有点难过,谭胖蹲下来,讲:“当然也算,只要我们还是在一道,不管住在啥地方都是我们家。”   又讲,“不过以后,我会带你找个更好的地方,买个单独的房子,不和人家挤在一起的,就我们自己住,你喜欢的话,可以在每个房间都贴窗花。”   “听起来真好呀!”眼睛欢喜起来,说,“你肚皮饿吗?我烧了饭啦!”   小姑娘把台面上的盖碗拿掉,谭胖看到了一碟浓油赤酱的糖醋小排骨,眼睛用手指头蘸蘸,唆一口,讲:“我还怕冷掉了,正好,你快点吃吧!”   谭胖笑了讲:“是你烧的啊?卖相蛮好!”   眼睛拿了筷子给谭胖,讲:“我看你吃不惯此地的辣食,借了罗太太的小厨房烧的。我烧的不好,老早姆妈总讲我烧的味道不够,会得罪嘴刁的客人,又嫌我刷马桶手脏,就不叫我烧了,最多帮伍阿姨打打下手,拌拌小菜,今天我洗了几遍手才下厨房的,你尝尝味道,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吃了。”   小姑娘虽然这样讲,眼神却是期待的,见谭胖挑了块,大口咀嚼着讲了句:“味道蛮好!”高兴的眉毛都跳了跳,又夹了一块给他,说:“下了饭一道吃,比较香!”   谭胖望望讲:“怎么就一碗白饭呢?”   眼睛咽了口口水讲:“我吃过了,你吃就好。”   谭胖看她一眼,讲:“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你和我一道吃,别浪费了。来!”   男人顺势把小姑娘抱坐在膝盖上,喂了一口肉,小姑娘小口的吃,矜持的小样子连谭胖都觉得吃惊了。   谭胖讲:“你今朝怎么了?”   眼睛的脸有点红,讲:“我是不是很重?”   谭胖讲:“没有啊,太瘦了,要吃胖点才好。”   想了想,又讲:“早上我出去时,罗太太跟我讲你找了她想在旅馆找事做?”   眼睛眼皮垂的低,讲:“我就是问问她,我天天闷着也没事体做。”   谭胖把眼睛的身子扮正,讲:“眼睛,我晓得你心里想的,我跟你讲我这几天要寻生活(找工作),你是不是以为,阿拉没钞票用了?”   谭胖讲:“眼睛,你要相信我,我会让家里过上好日节了!我不会再让你,吃一点点的苦!”   小姑娘看着胖男人闪光光的小眼睛,忽然嘴巴一咧,哭了,泪珠子断线一般,滴在谭医生的手背上,谭胖心里一痛就把眼睛抱在怀里,揉了她的头顶讲:“不要担心,不要把肉都省给我吃,现在,我不是一个人,有了你了,为了你我也会努力加油的!”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踩我的新文:山寨暗黑系列: 桥 点击入[img]sbwxyn_1.jpg[/img] 十九,菁   眼睛哭了一场,却不是因为难过伤心,眼睛讲:“我太开心了!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的那种!”谭胖给眼睛擦鼻涕,看着像个红眼睛小兔子一样的小姑娘,还有眼泪珠子挂在长睫毛上,笑着捏捏她的鼻子,讲:“小戆大(沪语:傻瓜)!”   眼睛讲:“和你在一道,我愿意当个戆大!”   谭胖摊好了被子,讲:“又讲傻话,天晚了,你先睡觉吧。”   眼睛蹦到床上,被头很软,小姑娘的心头也一软,转头对谭胖讲:“你天天困小板床骨头不痛吗?”   谭胖讲:“不要紧的。”   眼睛抿着嘴巴不讲话,谭胖坐在灯下面写东西,小姑娘望着墙头上胖男人的影子,阔大的,把自己的影子都牢牢的盖住了,摒了好一会,眼睛终于脱口而出了,眼睛说:“要么,你也上大床铺来睡觉吧!”   “什么?”谭胖显然没听到眼睛像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   眼睛的睫毛眨呀眨,手指在大腿上划圈圈,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和你换,你睡大床上,我睡小板床,反正,我老早蹲小班的辰光,地上也是困过的。”   “眼睛,”谭胖认真看着小姑娘讲,“你要晓得,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阿姐了,人睡觉就要睡床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晓得哇!”   “晓,晓得,不是了不得的大事,那你干嘛不睡大床铺啊?”小姑娘不依不饶。   谭胖叹了口气,讲:“你脚还没完全好,而且现在是因为地方不够,等下趟有了大房子,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大床铺。”   “哦,哦。”眼睛有点失望,把头蒙在了被头里,忽然听见谭胖在外边讲:“下趟,你不要一直在门口等我回来了,我寻到生活了,以后回来会更加晚的。”   眼睛一下子撩了被头,讲:“你寻到生活啦?”   谭医生点点头。   “那就好啊。”   “是呀,所以下趟你不用把肉都给我吃,阿拉还有钞票买。”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是做医生吗?”   “嗯,不是。这趟,我的顶头上司给我选别的生活了。”   “哦,”小姑娘有点惋惜,讲,“我还是欢喜你做医生穿白大褂的样子。”   谭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讲:“我也是啊。”   谭胖讲:“不然,我就不认得你啦。”   眼睛笑笑讲:“那我早就死掉了,有时候,我觉得,你菩萨一样,我一要死了,你就来救我啦。”   谭胖笑起来,讲:“你也救了我啊,上趟不是你,我的血也要流光了。”   眼睛笑笑讲:“你救我几次,我才救你一次,还是我欠你的多。”   谭胖嘴巴弯弯的,拿起了手里头的纸给眼睛看,纸在灯晕下半透明着,眼睛眯着眼睛看,上面一个秀气的字“菁”。   “青?啥意思啊?”   “这个不读青,念菁,和眼睛的睛一个音。早上出门的辰光,我看见楼底下前厅里罗师傅养的花,我一直以为是草,罗太太说了才晓得原来是花,据说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可以医许多病,我就想了这个字。”   谭胖说:“菁的意思,就是盛开的花。”   眼睛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谭胖笑笑,讲:“以后,这个就是你的名字,你跟我姓,叫谭菁,你喜欢吗?”   一瞬间眼睛竟说不出话,默默接了那张纸,手指头一点点的摸,望不出一点表情。   谭胖斜了头望小姑娘,说:“怎么,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姑娘还愣着,好一会,才叹了长长一口气,抖抖手中的纸,又狠命弹一下自己的额头,又笑又痛的叫起来:“不是做梦啊!原来,不是做梦!”   小姑娘的反应让谭医生吓了一跳,也跟着笑起来,说:“当然不是做梦,过些天,你还要去上学堂呢!”   “上学堂?”雀跃着的眼睛嘴巴一张,下巴垂着一动不动。   “是呀,我都安排好了,省的你一直闲在这里等我,这里看毛病的住旅馆的进进出出人杂,把你一个小姑娘放在此地我也不放心,我是不指望你能学的多好,只有点事体做就好!”    二十,大 X 股   眼睛去学堂那天,穷紧张的手心满是汗,书包是罗娘晓得她要去念书了,亲自做的,挺括括的一个跨肩袋子,还有个小夹层,眼睛喜欢的来,晚上困觉都抱着。   小春羡慕眼睛,讲:“我也想去学堂,不过我爹不让,说妹娃待在家里就好,还是你爹好啊!”   眼睛摇摇头说:“老谭不是我阿爸!”   “不是?那他是谁啊?”   眼睛害羞的小低了头讲:“你还小,这个等你长大了就晓得啦!”      上学头一日的早晨,又起了很大的雾,那天,小罗医生正巧也要回船上了,妈妈妹妹送到门口,眼睛朝他的呢帽子挥挥手,呢帽子被摘下来,也朝她们挥挥手,走了,谭胖也立在门前目送着他的小同行,他靠的门板后面,白头发的老罗也默默站着。   罗娘送了儿子,回头看见老头,叹了口气,讲:“既然你舍不得,为啥子不出来哦?”   老罗绷了脸朝里走,讲:“就你老娘们话说,肚皮饿了,快点摆早饭子喽!”   罗娘拉着小春跟在后边继续唠叨:“你个倔老头子,就晓得自己的面子。。。。。。”      谭胖看着立在门口的眼睛,小姑娘紧紧拽着自己的书包,正左脚蹭着右脚。   “走了!去学堂了!”   “再等一歇吧!”眼睛央求道,“我,心里巷有点。。。。。。哎呀,讲不清爽!”   “那里的老师我都见过了,老好的,同学看起来,也很规矩,你会喜欢的!”   “我,我皮鞋搭扣掉啦!”眼睛蹲下来,“呀,这个也掉啦!”   谭胖看了摇头,自己先往前走,嘴巴里讲:“反正我钞票都付掉了,如果不去,也是一分钱都不会退的,怎么办呢?”   眼睛蹲在地上,眼珠子转转,跟上去,此时小春从里面跑出来,热腾腾的一个大馒头搁在眼睛手里,讲:“这个是娘给小姐姐的,说念书饿了填肚皮的!”   谭胖笑了讲:“谢谢罗太太了,下午也烦劳她去接下小孩子,麻烦了!”   “不麻烦喽!”罗娘的大嗓门从里面传出来,讲,“先生放心去上班,小姐交给我!”      于是,眼睛真的去上学去了,走在一腔雾气里的时候,眼睛摸了把自己略微潮湿的脸,还是有恍然若梦的感觉,手却是实在的在男人的掌中握着,吸一口气,并不觉得寒冷,不知哪里传来喳喳的鸟叫,立春了,眼睛想,天,真的要暖和起来了吧。      外边人心惶惶,学堂里倒是一派宁静,谭胖寻的学堂离祥泰旅馆不算很远,本来也应是民居,地势高,要转一排颠的石台阶才到,房子是不大的一圈平房,却有一个很大的院子,也有一棵黄角树,没有祥泰旅馆的高,却很粗壮,仔细一看,竟是两棵树抱团在一起的,两条粗绳子从树干挂下来,系了一条木板算是秋千,随着风轻轻的荡,眼睛才踏进学堂大门的时候,正碰上几个早到的顽皮学生敲檐下的老钟,铛铛铛的,清脆动人的直震到小姑娘的心窝里去,一时间,说不清为什么,眼睛喜欢上这里了。   谭医生觉得自己手里面的小手动了动,看着有些怯怯的小孩子,眼睛却亮起来,有点放心了,再将小姑娘交给当班老师时,也没见她有抵触的意思,才真正的定了心。眼睛识一些字,但谭胖还是给她报了初级班,主要,是想让她过一些正常小人的生活,那些在小姑娘以往的岁月里,从来没有过的生活。   眼睛的当班老师三十多岁,也是外地来的,样子满和气,拉着小姑娘的手讲:“你好呀,我是田老师。”   眼睛有点戒备的轻轻把手抽出来,但还是小声回答了,很有礼貌的,眼睛说:“你好,老师,我叫,谭菁。”   见老师笑了笑,旁边的谭胖也是,眼睛松了口气,心口才没跳的那么厉害了,眼睛晓得,现在不比从前,自己是一时半刻都不能让老谭失了面子的。      这一天对于眼睛,是忐忑的,谭胖离开的时候,她几乎有了一步追上去的冲动,但还是咬了牙忍了。   一切,都是新鲜的,班上每个小朋友的面孔也是,娇嫩的,天真的,他们坐的很整齐,也好奇的看着她这个才来的新同学。现在,眼睛是和他们同样的小孩子了,她有了一个同桌,是个绰号叫小棒棒的男孩子,应该是班级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了,黑黑的,腼腆的,睁着清澈的眼睛,轻轻的对着眼睛笑,说:“谭菁同学,你长的好漂亮咯!”   眼睛微微礼貌的笑,努力着不撑出牙齿来。   今天,眼睛的确是好看的,身上的洋大衣是谭胖买回来的,有些大了,墨绿的厚呢,小立领子,小窄袖口,贴身的衣袋,眼睛从没穿过这么贵重的衣服,刚刚套上的时候,连抬一下袖子都小心翼翼,生怕一用力就把哪里扯坏了,当场就给谭胖训了,谭胖讲:“这个是衣裳不是绳子,没人绑着你呀!”现在眼睛想来也觉得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动起来还是小动作的,不晓得的人,还真当她是个矜持的小姐。   头上的小辫子是罗娘绑的,上面有细心扎好的蝴蝶结,罗娘还特地给小姑娘剪了一小沿刘海,盖在眉毛上面,眼皮动动,竟显得水汪汪起来了,罗娘也为自己的手艺得意,挥了剪刀讲:“小姐真好看哦,要是再胖一点儿,就更好咾!”   眼睛也晓得自己瘦,这几天都是拼命吃饭,只因为前日里远几家的阿叔娶新娘子,眼睛跟着小春挤了半天也没看清新娘子的面孔,吃晚饭的时候,罗娘却讲:“今天这个新媳妇好!”   小春讲:“娘怎么晓得?”   罗娘讲:“大屁股好生养,新媳妇的PI股又大又圆,你叔叔吆,肯定来年就有儿子做爹咯!”   一桌子的人都笑,眼睛却低着头的听进去了,大屁股,大屁股,夜间小姑娘在蹲坑的时候摸摸自己的PI股,扁的,小的,小姑娘叹口气,这样怎么养的出小人来呢?   于是在这一天,把自己养成一个大PI股已经成为了眼睛新的人生目标。    二十一,夜   谭胖看着絮叨了一个晚上的小姑娘终于打了哈欠瞌睡了,觉得自己送她去念书是送对了,至少,小姑娘开心了,话也多了,更多的像一个正常的小孩子了,笑了帮她掩好被子,才发现眼睛一边讲话一边因为口干不停吃水现在是一点开水也不剩了,到底还是老样子,谭医生无奈的摇摇头,独自去楼底下打开水。   已经蛮晚了,住旅馆的人皆是奔波的,回来了,都早早的睡,只有廊道里一盏长明灯燃着,忽闪着,鬼火一样,照着昏暗的楼梯。   楼梯老了,踏下来嘎吱嘎吱,谭胖心里想着,还是得要快些寻个稳妥的地方才好,这里住着,实在是不方便的。   真的是太晚了,厨房的门上了锁了,罗娘应是睡了,谭胖拎着铁皮热水瓶,叹了口气想回去,忽然面上吹过一缕风,谭医生仔细一看,原来是大门的木头门板有几块还没上,漏了风进来,谭胖疑虑的迈到门口,看到了门外面蹲着的老罗。   老头子吸了旱烟,披着棉袄蹲在大门口,头上面就是满天的星星,清冷亮丽。   谭胖还没说什么,倒是老罗磕磕烟袋,先开了口:“是谭先生吧。”   谭胖呃了声,说:“老先生还没睡觉吗?”   “哦,睡不着,起来吹吹风。”   谭胖想想讲:“老先生还是早点回去吧,风还是蛮大的。”   老罗笑笑,忽然问了句:“谭先生是不是想带了小姐走了?”   谭胖一怔,只听老罗又讲:“谭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咋能天长日久的待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吆。”   又讲:“怕是老太婆又要伤心了,你是那小子带回来的,只要是跟儿子有关系的,她都操心的很。”   谭胖听了心一动,还是礼貌的讲:“罗太太是好人,这几日,多亏她帮我的忙了。”   看了老罗一眼,又讲,“实际说起来,我和小罗也就是一面之缘,不过小罗不错的,挺有本事!”   老罗听了却似乎有点恼了,又磕了烟袋讲:“他有啥屁本事!”   烟锅里有一点碎小的火星迸出来,烫人的红,谭胖看着老头子的神色,轻轻讲了句:“不管是西医还是中医,甚至是什么都不会的人,只要是存着救人的心,就是好的。”   又讲:“不管怎么样,儿子就是儿子,再不喜欢,也比没有强的多,多吧。”   “而且,老先生心里,也是记挂小罗的,对吧。”   “小罗,也一直记挂老先生的眼睛呢,其实,老先生你完全可以找家医。。。。。。”   “我不会去的!”老罗站起来,嗓门有点大,谭胖愣了下,叹口气,讲,“我话多了,老先生别责怪。春冷可害人,老先生还是早些去睡才好!”   老罗鼻子里哼一声,讲:“这个我自然比你清楚!”   谭胖对着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微微摇头,转身回去,背后忽然又传过来老罗低低的声音:“谭小姐的病症,可是顽症啊。”   谭胖脚步一顿,回答的声音有些颤,讲:“老先生这是何意?”   老罗倒安静了,依旧坐在门口吸旱烟,吸了几口,才说:“要说谭小姐的年纪,怎么也不应该是先生家的小姐吧。”   谭胖心里吸了一口气,走过去讲:“老先生果然不是凡人,我也不瞒你了,她这个病,我托了许多人问过,都是无能为力,现在,我也只是希望她还活着的时候,能过的好些。”   老罗吸吞着烟听,烟气雾一样喷在空气里,老罗哼了声,说:“顽症确实是顽症,但还没治,就跟你说无能为力的,就一定庸医!”   谭胖听了心中一跳,讲:“老先生的意思,你可以治的好她?”   老罗咳了声,顿了顿讲:“她这样的先天之症,后天要说痊愈就好比是女娲补天,是万难的事,老罗我从不说瞎话,你家小姐这病症,我至多,也只能是往前一步是一步。”   谭胖一听喜道:“但女娲终究是补成了天,老先生尽管放手来治,治不好我一定不会怪罪,要真能让我家姑娘多活几年,那老先生就是我家的大恩人,谭某一定重重酬谢!”   老罗讲:“我也只是,看你不容易。”   谭胖说:“我却觉得,近来是最开心不过。”   老罗笑起来,讲:“看来,先生你也不是个凡人咯。”又问,“小姐的真正年纪,先生方便的话能否告知在下不?”   谭胖讲:“听她自己说,应该有25了。”   “25?”老罗的一头白发在风中有丝丝凌乱,叹了口气,老头子讲,“小姐这样的先天衰症,小儿心智不长,身多早夭,她能活到这把年纪,也算是个异数咯!”   老罗说:“怪不得我上次探她的脉,已现败相了。”      谭胖在灯下望着熟睡的眼睛,小姑娘睡熟了,嘴巴里还叽里咕噜的,翻个身,被头踢掉一点,又自己抱牢着自己,谭胖帮她拉好被子,看着小姑娘的长睫毛,想到她烧的有点偏咸的小排骨,记起她晚上开心的拉着自己讲:“我真没想到,日节可以是这样过的!”忽然眼睛就有点泛酸,心口也是。   天已经泛了一丝丝的白,一个夜归的旅客啪啪啪的拼命叫门,引得山上山下一片狗高低的吠,听起来,哭一样。楼底下似乎罗娘已经迎了出去,依旧的大嗓门:“我说先生,你又喝酒了啊?这么晚才回来,也不怕巡街的兵把你逮了去!”      楼下闹哄哄的,这种纷乱感让谭胖觉得说不清的烦恼难过,谭胖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掌捂的紧,把一张胖脸隐在一片黑暗里,谭胖讲:“你千万,别再剩我一个人。”       二十二,针   前一日,眼睛才讲喜欢学堂,第二日,就闯祸了。   她打架了。   为小棒棒打的。   小棒棒是眼睛的同桌,一个黑乎乎小样样(沪语:小样指个子小)的小男孩。   所以,他被推倒在地上的小模样格外的显得可怜巴巴。   小棒棒眼泪含在眼睛里,自己拍拍屁股站起来,然后,又被推倒了。   推人的大男孩子盛气凌人的,讲:“你爹是个棒棒,你念啥子书吆,过来给我挑书包!”   “也给我挑也给我挑!”一帮子的男孩子涌上去,一个个的小书包垒在小棒棒身上,小棒棒仰面趴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了。   这个时候眼睛就在后面抿嘴看着,她很生气。   虽然和小棒棒只认得了一天,但小棒棒对眼睛真的不错,昨天课间休息的时候,眼睛站在那个看起来有点悬的秋千上,小棒棒在后边很拼力气的帮着推,眼睛觉得自己变成鸟了,再高一些,就可以窜到那棵黄角树上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眼睛有点疯狂,她痴笑了喊:“高点再高点啊!”   小棒棒推的更用力了,汗都出来,嘴巴里却不安的叫着:“谭菁你手抓紧咯啊!”   学堂外围黄斑斑的墙面上,不知是谁描了长长一幅画,有房子有人,虽模糊了,线条倒柔和,眼睛用手摸摸,很惊奇的发现上面的颜色是抹不掉的。   眼睛问:“这是用啥画的呀?”   小棒棒摇摇头。   眼睛又问:“那画的是啥呢?”   小棒棒说:“我娘说,这个叫贞洁牌坊。”   “哦,”眼睛看看那牌坊,原来不是房子,怪不得门这么高,柱子这么细,眼睛摇摇头讲,“画的不好,噶细的柱子,噶高的门,倒下来压到人哪能办?”   想想又指着画里面的人讲:“这个人也老奇怪,啥地方不好站,非要立在牌坊前面,被砸到也是活该!”   小棒棒冲她笑笑,没说什么,眼睛也冲着他眯眯眼笑,眼睛觉得,小棒棒很乖。      但是,居然有人欺负这么乖的小棒棒。   眼睛看着小棒棒的眼泪,下了一个决心。      晚间谭胖来领小姑娘的时候,眼睛已经给罚站了半天,小姑娘倒是理直气壮的,话讲的很老成:“同学之间打打闹闹,是很正常的。”   谭胖苦笑着,讲:“你这个是打闹吗?你把人家推到茅坑里。”   “是打闹。”眼睛摊摊手说,“我打了他一下,伊自己笨,偏要朝茅坑那里跌,我也没办法。”又讲,“再讲伊嘴巴本来就臭,吃两口大便也没什么咾!”   谭胖佯装生气讲:“下趟不可以再这样!做错事体嘴巴还老(沪语:这里指强辩)!”   眼睛看看老谭扳着的面孔,悄悄拉起他的手,讲:“哦,晓得啦!”      晚上是老罗第一次给眼睛扎针,讲心里话眼睛是害怕的,自上一次老罗给自己医脚小姑娘就怕起来了,老罗头上的白毛,老罗眼睛里的白膜,还有气力大的长老人斑的手,都是让眼睛害怕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医脚的晚上,那间晕沉阴暗的房间里,眼睛在老罗的头顶上,又发现了那只她追不到也甩不掉的蝴蝶,它就叮在老罗的白头发上,站在他的一根头发丝上,瞪大了一对凸起小包一样的眼睛望着自己,眨都不眨一样,表情,是戏谑的。眼睛的心里忽然就恐惧了,她觉得,说不定,老罗就是那只蝴蝶的主人,或者,相反。   总之,她是害怕的,纵使老罗治好了她的叫,也还是让眼睛觉得,这个老头是很厉害的,也许,厉害的,可以像捏一只蚂蚁一样的捏死自己。   因为这些乱七八糟跳跃这的想法,在这些天里,眼睛的余光里,只要瞟过老罗的影子,她就想拔腿就逃,除了,谭胖在的时候。   只有谭胖在,她才会什么都不怕。      但是,却是这个谭胖对自己说,老罗可以医她的病,医好了,她就可以长高。   这个消息对眼睛来讲,是充满诱惑的。   “真的可以吗?”小姑娘捂着自己跳跳的心问。   谭胖讲:“我愿意相信他,你呢?”   眼睛想了半天,讲:“我相信你。”      老罗手里闪烁的银针在强自镇定的小姑娘看来,杀人的凶器般,在四马路的辰光,有些先生阿姐不听话,姆妈烦不过也会举了针扎,刺的狠痛要命却又看不出伤口,眼睛倒没被扎过,十三玲珑虽是狠心的,却是不屑用这种手段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竟想起十三玲珑来了,玲珑姆妈也是一个会令小姑娘害怕的人,姆妈的大眼睛一瞪过来,眼睛头低的就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有时候,眼睛也会偷看她,这是个眼睛的小秘密了,开头自是阿娘的主意,后来,眼睛看呀看的就成了习惯了。在小姑娘的心里面,虽然聚春院的众位先生都是青春美貌,但最好看的,还是十三玲珑。当然,这一点,她不敢跟别人讲,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也是胆颤的一晃而过,只是有时候,在落太阳的辰光,抬头看着姆妈头微仰着走过梯廊,手帕轻轻的抿一下额角,或者只是抖抖衣裳,小姑娘就会禁不住的,咧嘴傻笑一下。   小春说:“怕是怕,但就是放不下,真是件奇怪的事。”   讲的是旅馆的那只癞皮狗,很老了,不知哪一天跑来的,就不走了。小春很怕狗,从小就怕,却无来由的就喜欢了这只小花,经常从厨房里拎点什么,远远的丢给它,看着小花吃的热络起劲,心里头就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小春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眼睛当时在旁边点点头,觉得自己能够理解。      谭胖看着寒尖的针头就那么一根根,一点点的拈进了小姑娘的头顶,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拳头捏紧了,他看见小姑娘的手指无意识的微微抖动,晓得她也是很紧张的,伸出自己的手,拉住了她冰冷的一只小手,和自己的手一样,小姑娘也同样是一手的冷汗。   谭胖讲:“她的手心里都是汗。”   老罗回头看了下,讲:“这不要紧。”又是一针扎下去,老先生虽眼色不利,下针却快,谭胖张着眼睛的都看不清楚,罗娘在旁边笑了讲:“先生放心,老头子心眼亮的很呢!”   谭胖晓得老罗也不是敷衍的,人用了心,神色上看的出来。   罗太太唠叨的时候,谭胖也晓得了一点,老罗曾经也有过一个早夭的小人,那个小人的死去也带走了小罗的亲娘,在这一点上,也许让小罗对父亲有了怨恨,也许没有,总之,如今显而易见,这两父子,关系是疏远而微妙的。老罗的这种经历让谭医生感同身受,而且,他也越加的相信了老罗的本事,老罗讲:“人相处的缘分,真是奇怪,你和小姐不是血亲,却有一样的病,要不是年纪的关系,我会以为,你们真是父女。”   谭胖讲:“老先生讲的什么?我不明白。”   老罗讲:“先生自己患过的病,先生自己晓得吧。”   谭胖怔了下,讲:“老先生从哪里看出的呢?”   老罗讲:“我有眼疾,却不是瞎子,先生走路时有手脚同步,自己却不自知,这是儿时癫痫的遗症吧。”   谭胖有些惊讶,即又笑笑讲:“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先生,这是我少年时的隐晦事,却还是逃不出老先生的法眼。”   想了想,又讲:“怎么?你的意思是她也有这个病?”   老罗横了谭胖一记,讲:“难道,你一个学洋医的,没发现么?”   谭胖低笑了下,并不辩驳,只讲:“小罗嘱咐我不要讲,怕你不开心,没想到还是给老先生看出来了。”   老罗哼了声讲:“他小子,一定和你说我是个老顽固,是不是啊?”   谭胖讲:“老先生,小罗心里是孝敬你的。”   老罗又哼了声,没再说话。   谭胖斟酌了下问:“我并不是想瞒老先生,只是她的癫痫病症并不严重。”顿了顿,又讲:“而且,我也配了药来给她吃,当然她自己是不晓得的,只当是吃了长身体的维他命糖丸。”   老罗看了谭医生一眼,讲:“她这是几症交杂,病症相互交盖,你要信我,就断了别的,只让她喝我的药!”      眼睛闭牢眼睛躺着,还好,并没想象中疼的厉害,蚊子叮般,只一下下,就好了。   小姑娘有点放心了,而且,自己的手,还给老谭握着,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还是带着点惬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因文章要出版后半部内容做了改动,可能有些人名与前文不符,我以后会一篇篇改过来的,因为现在要搬家,实在没时间- -,对不起了大家:)包涵下!!这里的小春就是老罗的女儿。 二十三,山花烂漫   眼睛悄悄问:“老谭,我像刺猬吗?”   谭胖拍拍她的手背,讲:“勿要讲话,好好睡一会,等一歇,拔了针还要吃药。”   “哦。”眼睛听到要吃药就觉得苦,眉毛皱一下,答应的倒爽快。房间里暗,窗户外边倒有小麻雀在叫,山城的鸟雀并不怕人,或者,只是住在祥泰旅馆黄角树上的不怕,有时候在手里搁了碎馒头,就会有胆子大的飞下来啄。学堂的檐下也有一个很大的燕子窝,是去年的。眼睛看了很正经的告诉小棒棒:“你吃过燕窝吗?我们可以把它拆了做燕窝吃,可养皮肤啦!”   小棒棒听了摇摇头,讲:“过几天,去年的燕子就要回来啦,把窝拆了,它们就没法下蛋敷小燕子了!”   眼睛想想觉得小棒棒说的对,舔舔嘴巴,做罢了。   恍惚中,眼睛半睡着,觉得耳边叽叽喳喳的,像是外边的麻雀飞进了屋子里,又像是去年的燕子飞回来了,还衔来了新春嫩的枝芽。   小姑娘在梦里咧着大嘴笑起来,抓谭胖的手更紧了些,谭医生不知道小姑娘又梦见了什么美事,无奈的笑着对好笑看着的罗娘摇摇头,却不晓得眼睛在自己的美梦里,已经是个高个子大肚皮的太太了,搀着老谭的手,正挺着自己的宝贝肚皮,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一路上都是春花灿烂,眼睛更是走的地动山摇,走的漫天的花都被震的掉了下来。   这是眼睛从小倒大,做的最开心最不愿醒来的一个梦了。      梦境中的春天,终于来临了。   眼睛记得,往年这个时候的上海,应是多小雨的,湿漉漉的,在石库门的小角落里,生出没名字的白色小花。   但在此地,小姑娘一觉醒来,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花,像从石头里迸出来,全部开放了。   晴好的天气,谭胖带着眼睛和小春去金佛山(注)的时候,一路上,都是眼睛此起彼伏一惊一乍的惊呼。   走的越高,云还是远,天像初生小囡的眼肚,白蓝白蓝,而在这天底下,眼睛觉得,自己灰气的眼睛里,已经被说不过来的颜色填塞满了。   眼睛和小春,你教我,我教你,对着远处花枝摇曳的山谷喊着彼此的家乡话,侧耳听着自己的回声,跳跃在前后左右的山风里。   眼睛把手合成一个小喇叭,喊:“香喷喷,好看的来!”   小春喊:“好看咯!”   眼睛喊:“好不好吃一口呢?”   小春也喊:“好吃的咯!”   眼睛喊:“太阳快点出来欧!”   小春再喊:“太阳已经出来了欧喽!”   山坡上的民居前也有一些小孩子,躲在晾晒的衣裳后面,好奇的看着眼睛这些生客不着调的尖叫又笑做一团,有的手里拿了小细杆的风车,滴溜溜的在风里旋转,看着眼睛有些羡慕的看,谭胖过去买下来,搁在两个小姑娘手里,眼睛把手举的高高的,有点疯的迎着风跑,风是暖和的,撩着眼睛的小刘海,像女人温柔的手。   跑了一段,眼睛回头看,刚刚走过的山下面,成片的油菜花河水一样翻着金浪,谭医生也在看,蓦然觉得初走过时只是娇嫩,回头再看,竟是有这样的磅礴,也感慨了一声,再看小姑娘,又拉着小春,跑到前面,摘别的花去了。   眼睛几乎把所有的花种都插在了头上,也给小春插,白的山茶,红的杜鹃,黄的油菜,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眼睛觉得,她们两个的头,都变成了花瓶,花瓶,再小姑娘心目中,都是很名贵的。   谭胖跟在后边看着一蹦一跳的小孩子,脸蛋是鼓了,看样子老罗看着瘆人的针和乌七麻黑的苦药应是有用,这时候小姑娘蹦回来,举了一大束五彩斑斓的花,顶着同样鲜艳的脑袋,乐滋滋的向他跑,脚下不稳又要跌跤,男人忙张开手接,讲道:“看你疯的满头的汗!”   眼睛气喘吁吁的,脸孔难得的红晕,眼睛沁了水般的明亮,讲:“阿拉来的,是不是神仙住的地方?”   谭胖笑笑讲:“可能吧。”   看着小姑娘笑的如山花烂漫,谭医生心里也无比舒畅起来,纵使外间战火连天,纵使自身迫不得已,但得此间的桃花源地,纵使只是这一刻,于心也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注:金佛山:重庆金佛山,春天到时花开遍野,山城人多去此地赏花。 二十四,天涯故人   清明节的前几日,谭胖携着眼睛参加了一个聚会。   这几天天是阴的,有时候会挂点小雨,说也奇怪,眼睛在喝过苦药之后的许多天,已经没再看见那只蝴蝶了。   或者它已经走了,不会再一直盯着自己,小姑娘松了口气想,但心里头,又是,有些惋惜的。   一个窥探自己许久却连手都没拉上一下的小东西,眼睛是有些舍不得的。   蝴蝶不见了,但眼睛还是疑神疑鬼,她讨厌这样半阴着的天,讨厌细细绵绵像鼻涕一样的雨水,讨厌黑天里,睡觉的时候,窗户外面鬼哭一样反季的风。   这样阴森的天气,眼睛觉得,连蜿蜒的石板路上,民房拐角的暗地里,都飘忽着鬼影撞撞。   眼睛对谭胖说:“你不要出去,鬼要出来勾人了。”   谭胖笑笑讲:“别乱讲话。”又揉揉小姑娘的脑袋讲,“小菁,你放心好了,我和你,都会活的好好的。”      谭胖带眼睛去酒会的时候,其实小姑娘是不乐意的,因为是晚上,虽然灯火辉煌,但窗户外面,还是黑漆漆的,只有暗冷的路灯反衬着玻璃的光,像极了在暗中窥探着的一只只狼眼睛。   人很多,小展台上的歌星正掐着细嗓子扭着屁股唱歌,眼睛有些局促,金丝绒的阔沙发上,小姑娘缩手缩脚的坐,只眼珠子滴滴的转,透明交碰的酒杯,透明交错的丝袜和熟悉的女人脂粉香味,一样样的划过她的眼面前,红的液体半溅在杯子里的模样诱人的像血,眼睛喝一口,皱了眉头,觉得涩,又有点古怪的甜,不甚喜欢,但想来应该很贵,又咕嘟一下吞光。      老熟人在一边攀着谭胖说话,看看眼睛讲:“你家小人倒是安静。”   谭胖笑了讲:“她是认生。”   老熟人吞一口雪茄,讲:“还是你老弟功夫做的到位,至亲都接了过来,忠心可嘉啊!我不及你,只带了个□来,现在伊还调转枪头,靠了新码头了!”   顿了顿,又讲:“不过,你家小姐,跟你可不怎么像!”   谭胖低笑了下,讲:“干的!”   “哦!”老熟人一拍大腿,讲,“我怎么没想过这一招呢,干老婆干儿子的多弄几个过来,上头放了心,也派个好差事给我!”   拍拍谭胖的肩膀,老熟人讲:“所以说,我不及你啊,还是老弟的算盘精啊!”又举了酒杯讲,“你进的那个部门,听讲可都是精英!”   谭胖笑笑碰一下杯,讲:“是啊,就我是最没用的,所以只混了个小科员!”   “哎,”老熟人说,“也不好这样讲,你能进的去就是得了个大好的机会,人家想都还没有呢!不过,老弟要想再高升一步,可还要再接再厉,不能就这样笃定混日子了!”   “小弟受教了。”   “那么,”老熟人低声讲,“老弟可准备好了?现在要爬的快都得讲孝敬,关节打通了,往后无论进退都能有个好靠山,听讲你的顶头上司老早虽是个大老粗,在圈子里却是最好摆弄件的,过来的时候,行李轻便,带的古董倒是有几大箱子,听讲更多的都叫太太带到美国了,就留了自己最喜欢的,可以随时看看。”   顿了顿,又讲:“上回跟你说的宝贝,我可还给你留着,你要需要,随时可来找我!价钱好说,只要老弟以后节节高升,别忘记老哥哥我就行!”   谭胖声色不露的吃酒听着,笑了下,讲:“老哥,我怕是没那雄心大志,辜负你了呢!”      谭胖在交际的时候,眼睛正抬头大睁着眼睛看半吊在天花板上大的水晶灯,大颗大颗的玻璃珠子映烁着小彩虹一样的光泽,耀花了小姑娘的眼睛,她越想看的清楚,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嘴巴也干,又吞了一大口红色的洋酒,凉的进去,胸口却热了,这下子,眼睛忽然看清楚了,水晶朦胧的旁边,线条顺滑的楼道上,有一个人,正在一片香粉迷离间,左右逢源的,一步一娉婷的走下来,还是那样大方得体的模样,丝绸样的皮肤,就像眼睛现在手里头半晃荡的酒杯,外间透明,内间诱人。   仿如隔世般,眼睛的下巴都快掉下来,她有些摇晃的站起来,嘴巴里轻轻的呢喃:“邢,邢先生。”      邢安娜也没想到在异地这样背景的酒会上,竟会遇见过去聚春堂的小讨人,虽然是有些不同了,还她还是从小姑娘近乎白痴的表情上认出了她。   邢先生皱了眉,四方恰到好处的点着头,绕着小姑娘走,但眼见着小姑娘眼光迷蒙着竟傻傻的跟着,心下一叹,转到了没人的小阳台上。   小风习习,有飘忽的小雨,尽带了草木之气,细细的喷在邢安娜有些烫的面颊上,里巷开始跳舞了,眼睛望望里巷人的嗤笑疯狂,仿佛是戏里才有的辉煌,再看看外面迎着雨里香花的邢先生,独一个立的婀娜,一下子竟显得落寞,却是真实的。   眼睛晓得这不是自己的幻象了,有些悲喜交加的跑过去,叫着:“邢先生,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啦!”   小姑娘的眼光天真,邢安娜笑了下,讲:“我也没想到,在此地看到了你。院里巷的人,还好吗?”   眼睛有些颓唐的摇了头。   邢安娜叹了声,自顾自讲:“我也晓得问不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顾好自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体。”   又讲:“你现在倒像是过上好日节了!”   眼睛笑笑,讲:“我自己,也觉得像做梦一样。”   邢安娜笑笑,讲:“有梦做,总是好的。”又问,“你是跟啥人来的?”   眼睛指指里面的谭胖,讲:“呶,是那个胖子!”   “哦,”邢安娜点点头,讲,“是他。听讲过,也是个蛮有脑子的人,你跟了他,也是福气的。”   眼睛有些扭捏的笑起来,忽然讲:“邢先生,你记得跟着你的凯丽吗?她现在住在红十字呢,我在那里做生活的辰光,一直看到她的,她还时常提到你呢!”   邢安娜本来恬淡的表情,猛听到眼睛的这一句话,面色刷的变了色,再看看笑嘻嘻的小姑娘,却又瞧不出她的用意来。   愣了愣,邢安娜强笑道:“是吗?倒真是很久没见她了。”   眼睛摇摇头讲:“她现在脾气可不好了,就喜欢偷人家东西,先生不见,就不见好了。”   邢安娜目光闪烁的听着眼睛讲,这时谭胖在里巷朝小姑娘招了手,同时看到邢安娜,也点点头,邢安娜笑笑,讲:“他叫你了。”   眼睛也看见了,往前走了讲:“那我进去啦!那胖子老怕我碰到坏人!”说了又回头朝邢先生招招手,讲:“原来邢先生也在此地,真是好,以后,我再来找你玩啊!”   邢安娜也笑着挥手,忽然又叫了一句:“眼睛!”   小姑娘回头看,邢先生笑的就像早春最白的那朵山茶,温和的对着她讲:“聚春堂的人和事,我你都不要再跟别人提了,好不好?”   眼睛想了想,点点头,伸出小指头勾勾,讲:“你放心,邢先生!”   邢安娜若有所思的看着眼睛摇晃着进去,自己却没跟着,径留在外边逛着风,一口口深吸着潮润的空气。   这时一个男人从侧门进去,低头叫了声:“六奶奶,老爷和三奶奶问你怎么还不进去。”   邢安娜转过身,想着要不要告诉男人刚才眼睛的事,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只笑了笑,讲:“好,你告诉老爷和三奶奶,我正就过去。”   男人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刚才与奶奶讲话的小姐,似是上海来的,奶奶老早就认得?”   邢安娜神色变了变,脸扳下来,讲:“老田,你太多事了。”    二十五,又要倒霉了   回去的时候,眼睛在黄包车上睡着了,谭胖看着醉的迷糊的小姑娘,把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回头看,山上大宅的灯火还是晶明,却海市蜃楼般的,越来越远了,好像眨眼间,那些太平逍遥,香鬓贴面,软语侬歌都已成为了过去遥远的梦境,现实里,还是异乡早春的一片凄清,早晚间,还是春冷,黑暗中,还是辨不清方向。   幸好,还有一个睡的糊涂的小姑娘陪着自己,就在怀中,温暖的呼吸。   黄包车的颠簸中,谭胖轻轻叫了声:“小菁?”   小姑娘睡的熟,只微微的动了动眼睫毛,谭胖叹了口气,眼神飘在旁边掠过的山坡上,人都睡了,没有灯,只有狗叫,只有树叶雨水和风,轻轻沙沙的纠缠打架。   谭胖的眼色也黯然了,谭胖摸摸眼睛的小刘海,说:“对不起。”      高跟皮鞋踢在一边,邢安娜卸了妆,坐在妆台前看着自己擦掉口红的嘴唇,微微的白,手指触碰下,颤抖的柔软。   一只手搭在肩膀上,镜子后面一张雍容的脸,一成不变的表情,似乎笑着,又似乎不是。   “忙了一晚,累了吧。”女人帮她按按肩膀,问。   “哦,二嫂。”邢安娜有点疲惫的招呼,又问,“老爷睡了吗?”   女人讲:“说了你多少次了,叫三姐才好,总是忘记。”又讲,“老头子晚上喝了不少,倒头就着了,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节制。”   见邢安娜“嗯”了声,女人讲,“你是不是觉得,最近老爷疏远你了?”   邢安娜笑笑,讲:“男人都是这样,没到手的时候瞧着新鲜,等到了手,也不过就是过日子。”   女人笑起来,讲:“你这样想就好,若即若离的道理,你比我明白,你也冷他几天,他马上就会又粘上来。”   邢安娜轻笑了下没响,女人讲:“你也晓得他最近心烦,咱们的日子今天看着好过,明天还说不定一拎箱子去到哪里,所以,赖也要赖在他的身边。”   邢安娜点点头,讲:“这个我明白的。   女人讲:“我晓得你这样的人才做个老末是委屈你了,不过你看看这趟过来,老四老五都没跟来,只单带了你,可见老头子心里是看重你的。”   邢安娜轻轻的在脸上转圈圈的抹雪花膏,讲:“不也是带了三姐来,可见三姐的分量不比我轻!”   女人帕子抿了嘴巴,讲:“我?我是过时的老人了,这趟不还是卖你的面子?往后,我要依靠你了,妮子!”   邢安娜转过头,讲:“三姐讲的是哪里话,当年要不是你,我怕是早已经叫邢家人撕着吃了,比起三姐的救命大德,我不过就是做一点点小事情,我自己是什么身份我很清楚,到今日这位置讲起来也是三姐点拨,在三姐你面前,我怎么还敢卖什么面子呢!”   邢安娜讲:“三姐,我一辈子,都是三姐的人。”   女人满意的笑,执了邢先生的手,讲:“我就说,妮子是一直最贴我心的!”   眼珠子转一下,又不露声色的扯出一句:“妮子,今天晚上,你碰见熟人了?”   邢安娜愣了下,讲:“哦,只是从前四马路堂子里的讨人,打个招呼而已。”   女人眼睛里隐了光,依旧笑着讲:“那个讨人,好像跟你和凯丽,都是相熟的。”顿了顿,又讲:“听讲,凯丽住医院的时候,那么碰巧,她也在那家医院里。”   邢安娜眼光闪了闪,看着半掩着的房门,她晓得此刻,老田是肯定毕恭毕敬就隐在外面的某处,像个悄无声息的影子,仍谁都发现不了。   邢安娜努力笑了下,说:“那个小姑娘,脑子有点问题的,她讲的话,没条没理,没人听的明白的。”   女人听了,笑了下讲:“那就好。那你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事。”   邢安娜舒了一口气,送女人出去,女人要开门走了,又回过头来,讲邢先生:“妮子,你还记得老爷讲过的定时炸弹吗?就是放在那里就像只小闹钟,可一爆炸就会让人尸骨无存的那种?”   邢安娜看着女人的嘴唇皮开开合合:“小凯丽那个小贱人当初横插进来想飞上枝头坏你好事,我们除了她,自是应该,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老爷的嫡亲骨肉,你也晓得,老爷是想儿子想疯了的人,你说,如果老爷晓得了这件事,你我的下场会是怎样?”   邢安娜呆了呆,才要讲什么,女人又说:“那个小孩,是谭子良的干女儿,对吧?”   邢安娜心里颤了颤,问:“三姐想怎么做?”   女人干笑了声:“谭子良倒是有点本事,也算是这趟老爷子看重的新人,不过听讲没啥背景,再说,不过只是个干女儿,怕也是带过来做样子的棋子,就算死掉了,想来也是不会心痛的吧!”    二十六,美人一梦   或者真的是太累了,邢小姐,现在应是六奶奶的邢安娜沾床就睡了,却是睡不沉的,外面的风也不小,似乎刮了什么下来,有猫惨叫着一声逃开,这样突兀在黑夜里的声音让六奶奶的心绪不安,她想起来喝杯水,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邢安娜一下子从软的床被上惊的跳起来,眼见着那个小讨人,就那么笑嘻嘻晃着头的立在门口,门外面有灯,房间里没有,从邢安娜的角度看过去,小姑娘的身后是一片光明,脸孔却是昏暗的,只看见一排白的牙齿,闪着令人发碜的光。   邢安娜吸了一口凉气,讲:“你哪能来啦?”   小姑娘身体僵僵的摇,细声细气讲:“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邢安娜立刻的就想到是凯丽,马上摇手讲:“不,不,我很累,想睡觉,哪里都不想去,你快点走吧!”   说着又趴到被子里,用被子蒙着头。   小姑娘却是不依不饶的,希希梭梭跑过来,手软绵绵的就搭上六奶奶的手,邢安娜觉得烦,啪的一甩,却没甩掉,倒是给对方抓牢了,稳稳的牵着走,邢安娜吃惊自己怎么斗不过一个小孩子,忽然发现,屋子里的景致也变了,好像,又回到了聚春堂的时候,藤制的贵妃榻上还搁着自己的羊毛毯子,不知何时一颗铜纽扣就出现在自己的手心里,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说:“凯丽,帮我把钮扣钉钉!”   没有灯,却像是黄昏的天色,外头进来一个人,辫子斜放在胸口的正当中,两只奶 子,桃子一样隐在半透明的衬衫里,那是邢小姐脱了丝的绸衬衫,给她穿了,却显的小,包的紧紧的,走过来,辫子晃,奶 子抖。   邢安娜如今已经明白了自己在做梦,有点惊慌的想退回去,手却给小姑娘攥的更紧紧的了,动也动不了,对面的人逐渐的走近了,却还是看不清脸,只看见一双略厚的嘴唇和丰满的下巴,下巴微微的抬,嘴唇带着一丝轻佻的笑,讲:“小姐连缝个纽扣也不会啊?”   这样的话,邢安娜听见应该会有点生气的,但她却听到自己依然平静无波的声音,她讲:“你在此地缝,我去姆妈那里一下。”   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搁下了,搁在楠木花脚的台面上,轻轻的一声,邢安娜心里忽然嘶的一声,像醒了,她知道,那是半碗燕窝。她下意识的一摸口袋,那张纸并不在,一天一点点,就像二嫂讲的,神不知,鬼不觉,这是第一份,搅拌均了,就像没存在过,只剩了一张纸,她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把纸丢掉,是揣在袋袋里带着出去了,但在这梦里那张纸却似是不存在的,如果是真的,邢安娜真希望,这一切,都是不曾存在的。   小讨人依旧领着不由自主的六奶奶继续朝前走,聚春堂还是原来的样子,楼梯道上的搁着一小排的盆花,新发的,还娇嫩,一点灰也没有,只门口的一盆,残败了,花瓣零落。   虽然在梦里,邢安娜还是觉得惋惜,讲:“这是怎么弄的?”、   小讨人踢一脚湿漉漉的花盆,讲:“下了场大暴雨,谁叫它倒霉,蹲在此地呢?”   邢安娜叹一声,讲:“这并不能怪它。”   小讨人指着里巷讲:“可是里巷只有这几个位置了,如果给它占了,就要有别的花死掉了。”   小讨人讲:“它最便宜,死了也不要紧。”   这个理由似乎说服了安娜,但看着那残花,不知怎么,她却又觉得不安。忽然,就又下起雨来了,开始是嘀嗒的,后来越来越大,倒下来的瀑布般。很多的人涌进来躲雨,男的女的,看不清面目,邢安娜眼见自己就要给挤出去,小讨人也在里面东倒西歪,忽然就有一个女人叫:“把她推出来,她最不值钱了!”   邢安娜一回头,竟是三姐,带着一脸的不容置疑,而身边的小讨人,正被老田揪起来,像抓小鸡一样,正要被丢出去。   小讨人被吓着了,干瘪的脸惊恐着,无声的落着泪,眼泪顺着风就刮在六奶奶的脸上,雨水一样,却是温的,瞬间又凉。   “不!”邢安娜悲哀无力的捂着自己的嘴巴叫,“不要!”      邢安娜叫着,就醒来了,下面的猫还在叫,爪子挠心一样,忽然闷沉的一声响,像从外面天的最深处嚎出来,然后,似乎有寸光划过,真的下雨了。   六奶奶彻底是睡不着了,也觉得房里闷,索性开了窗子,闪电虽不强烈,却明亮,一下子就撕开了夜幕,却也只是一点点,后来,和雷一起,都不见了。   剩下的,还只是黑夜,只是多一整夜连绵的雨水,比毛毛雨大一些的雨水,刮在脸上,却也是软弱的。      邢安娜的窗台在早春第一场的春雨中,迎来了一只猫,不大的样子,应该就是刚才嚎叫着那只,应是看见了灯光,跳上来的。房间里是温暖干燥的,猫却不进来,只蹲在窗台淋不着雨的地方,费力的舔这它的毛,又时不时的抬头望一眼六奶奶,眼色并不警觉,却也不甚友好,是白色的猫,很脏,眼睛却是湛蓝蓝的,玻璃珠子一样,很干净。   邢安娜也默默看着那猫,并不靠近,她记得在聚春堂的时候,也曾有过一只猫,有几天她出局子,总是看见它很舒服的躺在院子中央晒太阳,那个小讨人似乎经常给它喂些吃的,然后,就站在一边傻看,有时候,她也会叫凯丽把吃剩的东西拿去喂猫,那只猫,后来好像就不见了,应该,是死了。   雨逐渐停了,白猫抖抖身上的毛,躬起身子像是伸了个懒腰,然后,忽然对着六奶奶发嗲似的一声叫,婴儿的声音般,软进人的心坎里,接着纵身一跃,轻飘飘的就隐进黑暗中了。   邢安娜看着那猫没了影子,忽然就叹了口气,人世间,有着各种各样的缘分,一只窗台上的猫也算,它在她这里,短暂的避了一场雨,只是借用了一方寸,小小的窗台。       二十七,子弹   这些天,眼睛的学堂极其忙碌着,一帮善心的太太,不知哪里来的小道消息,怜悯起小学堂的贫困,竟相扶着要来募捐。这可让小学堂鬓发斑白的老校长受宠若惊,早早的准备好了红字横幅,上面正是校长字字斟酌的的墨宝——“热烈欢迎进步妇女慈善机构至鄙校现场交流指导!”   眼睛认得其中的几个字,一个一个小声指着念:“欢迎,女,鄙,现场,交流???”   这是场叫校长期待万分的交流,而眼睛她们一帮小朋友,也是有很重的任务的,每个小人在这一天都穿了校长花血本赶工做的蓝上黑下的新校服,因为当天,听说是会有小报记者来的,连省吃俭用的校长先生自己,也难得的制了一套西服,烫的很挺括,折子一根一根的。   太太团来的时候,一群小朋友举了红红绿绿的小纸旗子跑上去,十分整齐的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当下就有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温柔的抓着当前一位小朋友的头,对旁边频频闪动的照相机,义正言辞的讲:“教育是国人之本,一个国家的富强,就是要靠学习学习再学习!如今,虽说国家是多事之秋,可在我看来,什么钱都可以省,但给孩子读书的钱是一分都省不得的!”   太太语调轻柔的问眼前被她揉的头发有些翘起的小孩子:“小朋友,你喜欢读书吗?”   这个被问话的小朋友正是眼睛,小姑娘记得校长没讲过要给人按头还要回答问题,嘴巴张着,眼珠子愣愣的往老师和校长那里瞟,老校长也正看着她,有些紧张的比着口型:“说我喜欢,说我喜欢啊!”   眼睛鼓了一口气,冲口说出来:“校长说我喜欢!”   众人怔了几秒,忽然就是一阵异常热情的鼓掌,老校长已经激动的老泪纵横,太太似乎很满意,对大家招招手,领着身后的一大群善女们要进了学堂的大门,眼睛也有点迷糊的跟着,忽然在前头的人群里看见了一张调头看她的脸,竟是邢先生,眼睛高兴的招招手,而望她的人,却满脸带着焦虑的又转过头去。   一大帮的人聚坐在学堂的大院子里,按惯例看捐款仪式前小朋友们表演的致谢节目,眼睛是合唱队伍中的一员,在第一排,很有腔调的左一摇右一摆的跟着大部队动嘴巴唱着“芳草碧连天”,仅仅,是动嘴巴而已。   眼睛在台上唱,就看见台下的邢安娜一刻不停的看着自己,等她看过去,邢先生的眼睛却又低下去,眼睛觉得奇怪,却又不晓得怎么回事,正想着呢,忽然台底下刚才揿着自己脑袋的太太又微笑着站起来,不知为什么,眼睛看着她细细描画咪咪笑的脸,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脚才往里面缩了缩,那位太太果然就已经上来了,并一边点头一边鼓着掌,说:“唱的太好了,真是稚子童真!真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来来来!”太太说,“我们跟这群可爱的孩子合张影吧,都来都来,老师们也上来吧!”   一拨一拨的人上来,眼睛有些赌气的看,因为不高兴,那位太太,果然又不偏不倚的站在她身边,还是大手一只老鹰捉小鸡般按着她的头顶,小姑娘连转一下头都困难,幸好,邢先生就站在她的另一边,拉着她的另一只手,眼睛斜眼瞄瞄那位太太,脸气鼓鼓的想,我这可是给邢先生面子啊!   谁知那位太太也正看向她,竟挤了挤小姑娘的脸蛋,讲:“要笑一点,笑一点嘛,明天一早,你可就是头版头条啦!”   下面的小报记者叫着:“准备好了吆,我喊一二三,大家就一起笑一下,记住,要大胆的笑,嘴巴要翘起来!”   听到“要翘起来”,于是,眼睛把嘴巴撅的像只猪一样的开始等待着一,二,三。   “一!”   “二!”   “三!”   闪光灯烟火一般啪的闪亮的同时,忽然就响起了一声尖叫!   就响在眼睛的耳侧,眼睛连惊吓都没来得及,就被邢安娜狠命的一把推到在地,然后“砰”的实扑扑一声,一个小影子倒下了,立马的,场面混乱起来,孩子哭女人叫,所有的人都争踏着要逃离那个扎着大红花的小舞台,很多的小孩子被撞倒了,老校长无力的张着手臂,却也只能哑着嗓子“啊啊啊”的叫,眼睛膝盖跌的很痛,手一撑,却是满手粘腻的鲜血,抬眼一看,竟是小棒棒,一动不动的仰面躺着,嘴巴张着,眼睛也是,小姑娘心里一痛,想爬过去,却又给挤倒了,这时候她看见被人护着正要离开的邢先生,回头张望这自己的脸,惨白的,没有表情,嘴唇却颤抖着,仿佛说了一个字,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但眼睛却看清楚了,那是“跑!”   那是邢先生说给自己听的,眼睛知道,因为那个时候,眼睛看见了邢安娜伸出的小指头,同样是颤抖着的,向她勾了勾。      于是,眼睛拼命的跑,直觉里,她害怕,害怕谭胖出事。   眼睛觉得,自己从来没跑过这么快,尽管膝盖受着伤,生生的痛,但小姑娘还是咬紧了牙关,脑子里就只有一句话,你千万,别出一点事!   昨天晚上,谭胖喜滋滋的告诉自己,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眼睛其实觉得,祥泰旅馆挺好,山城也挺好,学堂也挺好,小棒棒小春都挺好,但看着谭胖那么开心,她没说出来。   总之,老谭说哪里更好,哪里就更加好吧。   早上的时候,是谭胖送眼睛读书,谭胖讲:“下午下学,我来接你。”   眼睛讲:“你今天不上班吗?”   谭胖点点头,讲:“今天就在家里写点东西,你回来以后,我们再一起去买点过去要用的东西。”   谭胖,此刻就应该在家里,说不定,正开着窗户,趴在窗口写字,如果此时有颗流弹,眼睛脑子里浮现出小棒棒的模样,连想都不敢想下去,只吊着一口气拼命的跑,跑上祥泰旅馆前的石阶,也不管罗娘惊诧的目光,啪啪啪的就冲上了楼,正跑到门口,却忽然听见谭胖有些愠怒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你这样的手工就来向我交差?”   老谭没事,眼睛长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出,她觉得浑身的骨头肉都松软了,一点气力都没有,缓缓抬起手,她正想推门进去,房间里另一个人说的话却让小姑娘心头一惊。   那个人说:“先生,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卷佛经,可是绝世的孤品,就算我仿的不好,不是行家,又有谁能分辨的出?”   眼睛的手停了,呆住了,一动不动,木鸡一样,石头一般。   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变成石头,没有心,听不到,一觉睡去,就不再醒来。   但是,她还是听的见,而且听的很清楚,谭胖说:“那不行,我是给你了钞票的,而且还不少,你自己看看,这两本,也太不一样了!你当人家都是瞎子啊?”   那人说:“先生啊,已经很好了,你随便去问行里的哪个,都会告诉你已经很好了,你是不懂,这个唐朝的东西有多难做!”   “不过,”那人又讲,“先生你倒真是好福气的,从哪得了这么个真宝贝,我爹都说了,做这行做了一辈子了,第一次看到这么值钱的,那些个胡吹的大内珍宝,有哪个比的过这个?”   “去去去,这是我家祖传的,你别胡乱摸!”   此时立在外边的眼睛,已经觉得天旋地转,她很想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却已经用不出一点气力,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疯狂的瞎转,她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她真希望,自己已经爆炸了。    废章   此章已废。 二十八,扬镖(上)   谭胖还在说什么,忽然哐当一声,门给踢开了,小姑娘一脸铁青的走进来,头发都湿浸透了。   谭胖一慌,连忙用身子把台面上的东西挡住,使一下眼色想叫房间里的人快走,眼睛却先开口了:“你是谁?”   小姑娘的眼珠子像快瞪出来般的死盯着家里的不速之客,手颤颤的指:“你长的真难看,我不要看到你!你快点滚出去!”   然后,往床铺上一倒,被子一蒙,睡觉了。      “小菁!”谭医生打了水,叫小姑娘,“起来,擦把脸再睡!”   小姑娘似乎很疲惫,在被子里翻个身,闷声讲:“不洗,我困。”   谭胖叹口气,又讲:“今朝哪能噶早回来了?”   眼睛嗯了半天,冒出来一句:“我和人家打架了。”   “你怎么又打架了?”谭胖说了句,但看见小姑娘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挺尸一样,心里有点吃不准,又把话咽了下去,只讲,“那你睡一歇,我就在旁边。”      眼睛在被子缝里偷看谭胖,牙齿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的流,曾几何时,发天花的时候,小姑娘也在被子缝里带着一点糊涂的这般看过谭胖,那时候,光在他的身后,他抱着她,走的飞快,扳着一张神一样肃穆的脸孔,眼睛记得自己还问:“我是不是飞起来了呢?”   想到这里,小姑娘更加是狠狠揪着被子,才努力控制住了自己不断颤抖着的身体。   眼睛晓得那半本书又给谭胖塞回床底下了,当时她把这个小包裹塞进去的时候,和他说:“我的东西我藏在此地,谁都不好动!”   谭胖讲:“什么宝贝?连我也不好动吗?”   见小姑娘认真的点头,又讲:“好,那我帮你守着它,我不动,也不许人家动!”   原来,都是骗人的鬼话。   嘴唇皮给咬出血来,腥涩的,眼睛舔舔,吞下去,她想起阿娘老早讲过:“打落牙齿和血吞。”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一想,小姑娘又想起了阿娘以前讲过的别的话。   你是个怪物。   怪物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   要是没有我,你会被人赶到街上!   你没有亲妈,因为你妈不要你了。   谁会要一个妖怪呢?   只有我要你,我给你吃饭。   所以,你要听我的话。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叫抓妖怪的人来,把你架起来烧死!   你要晓得,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好。   天底下,根本没有这样的人!      阿娘说过:“看样子,骗你的是他吧。”   阿娘虽然待自己不好,却一直都是火眼睛睛,她早就说出了真相,只是自己一直不去相信。   眼睛吸着记鼻涕想,阿娘讲的不错,自己,真的是个大憨大(沪语:大傻瓜)。      谭胖看见小姑娘的被子一动一动,似乎没有睡着,拍了拍,讲:“怎么样?好点了吗?”   眼睛拼尽了气力放缓了声音,讲:“我饿。”   眼睛讲:“我想吃隔壁街的李记担担面。”   眼睛说:“你去买,好不啦?”   谭胖讲:“那个很辣,真的要吃吗?”   眼睛还是讲:“你去买。好不啦?”      “你去买,好不啦?”   “你去买,好不啦?”      谭胖妥协了,讲:“好,我去买,你等我回来。”   眼睛讲:“好,我等你回来。”   走到门口,谭胖又不放心的回了头,讲:“你别乱跑,等我啊。”   眼睛嗯了声,又努力大声喊了句:“你快点回来啊!”   听到关门的声音,小姑娘已经泣不成声。      悄悄爬起来,她看着男人走出了大门,走出去了,又返回来,对坐在门口摘菜的罗娘嘱咐了句:“我家姑娘病了,您帮忙看着点,别让她又跑出去瞎玩!”   眼睛满心悲戚着,看着心爱的人,越来越远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看的眼睛里面发凉发干,手里抖瑟着的一把沉重的勃朗宁,终究,还是放回到了原来的抽屉夹层里。   她晓得他的秘密,就像他晓得她的。   她不想活了,原本可以带着他一起走。   可是,最后,她竟然,下不了手。      你救我许多次,我只救你一次,所以,还是我欠你多。   你不要骗我,你要是骗了我,我会恨死你的。      一瞬间的转念,小姑娘觉得自己应该走了。   这个家,在一夕之间,已成了小姑娘的伤心地,人伤了心,比死还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捧下《咕咕》的场嘛- -,我好容易下决定不坑一个,咋没人相信呢- - 二十九,扬镖(下)   谭胖买了担担面回来的时候,眼睛已经不见了,男人疯了似的找,除了被头上还留有几根枯黄的头发外,这个曾经放心把手交给自己的小姑娘,人间蒸发了。   男人急的羊癫疯的痼疾发了,倒在地上抽,嘴巴里吐满了肥皂泡,老罗救了他的命,人清醒了,怔着,大男人落着眼泪,嘴巴里依然茫然的叫:“谁看见我家的小菁了?”   这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感到心痛,于是住在祥泰旅馆附近的人,都晓得了有这样一个可怜的父亲,传呀传的,就变成了父亲的小女儿,在偷跑去吃担担面的时候给拐子拐走了。到吃晚饭的时候,做娘的就用这样的例子教训自家的儿女,讲:“看见哇,不好瞎跑,不要偷钞票去吃担担面!”   后来,街对面的李记担担面,倒闭了。   这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体了。      其实,有一个人,在眼睛失踪以后,是见过她的。   那是眼睛不见第三天的事,谭胖罗娘都出去找了,小春满怀心事的在黄角树底下喂麻雀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滴水,滴到了自己的面孔上,一摸,然后,一抬头,居然看到了眼睛。   小春吓了一跳,眼睛还在滴口水呢,却对她嘘了声,看看四下无人,才哧溜滑下来。   小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菁姐姐,你爬树爬的这么好咯!”   眼睛有点小得意,讲:“那是!男小人也爬不过我呢!”又讲,“我饿了。”   小春看着眼睛三口两口把喂麻雀的碎馒头吃掉,忽然想起来,讲:“谭先生急着在找你呢!我这就去告诉他!”   “不!”眼睛一把拉住小春的手,嗤笑了一下,说,“他不是找我,我跟伊,已经分道扬镳,再没一点关系了!”   眼睛说这话的时候,发觉自己用了一个成语,不是老早阿娘逼她认字时会的,是小学堂里的女老师教的,忽然间就觉得有点想念,可惜以后,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眼睛叹了口气,说:“所以,小春,你要够意思,就对啥人也不要说!”   小春愣了下,点点头,又问:“小菁姐姐这几天一直住在树上啊?那你饿了吃什么呢?”   眼睛笑笑讲:“晚上没人的辰光,我就下来吃小花的饭。”   “哦,我就想这几天小花怎么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吃多少都不够呢。”小春想了想,又讲,“小菁姐姐,你真聪明!”   “哪里!”眼睛晃晃脑袋,讲,“不过,小花是个够义气的,我把它的饭全吃了,它也没咬我!”   “嗯,小花够义气!”小春点点头,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讲,“你放心,我也很够义气的!”      “小菁姐姐,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回家了。”   “那你不找我爹针灸啦?”   “这个,现在,无所谓了。”   “可是小菁姐。。。。。。”   “小春,不要这样叫我了,我不叫谭菁,我叫,眼睛!”      “我就叫,眼睛。”      “小春,你阿哥,要回来了是哇?”      ——————————————————————————————————————      烟气依旧袅绕,眼睛屁股底下垫了一张旧报纸,咳了声,一口馋吐水(沪语:口水)噗上去,手中的抹布搓老坑(沪语:擦身上的污垢)一样狠命的擦,直到,她在面前的皮鞋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   “谢谢,先生!”眼睛在老烟鬼手里收了钱,抹布一掸裤子又大声的叫:“上海滩最便宜来!擦皮鞋来!先生小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中晌的时候,眼睛面对着黄浦江啃馒头,小江风吹着,来往的小船观着,小姑娘觉得很惬意。山城一趟,看来最值得眼睛感激的就是满地的擦鞋匠,每天几十个的擦,当时眼睛就在想,这真是个赚大钞票的生活(沪语:工作)啊!今天看来,果然是如此的。   搁在一边的旧报纸被风刮了打着卷飞,眼睛奔过去追回来,袖子管擦了擦,又一屁股坐在上面,这是小姑娘从山城带回来唯一的纪念品,上边一大行粗体的头版头条:怒乎!叛乱份子偷袭慈善妇女会,哀哉!学校小学生当场毙命!      《上海娘事 重庆版 结局 完》 作者有话要说:上海娘事 重庆版 结局在此结束,上海版结局因为出版的关系将要停更一段日子,不过以后我会全部贴完的,并且,我会贴一些关键的番外给大家,抱歉了大家- -。 《咕咕》现在是日更,保证不坑,大家有兴趣去看看吧:) 作者注之如烟往事及重要公告   如烟往事      1,一条马路   文中“聚春堂”“敷香院”所在的四马路,即是如今上海书城林立的福州路,在当年,属于英租界,曾经还有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名字,叫“布道街。”   引致一点:叫布道街是因为此处曾经有过传教类活动,改叫四马路是因为修了大路直通时髦跑马场,而叫福州路,据传是因为当时一个管事老外的妖艳中国小妾的祖籍。   综述来看,这条年数不小马路的名字变迁,倒也在一定程度上刻录下了隐约的历史,像一个略带讽刺嘴脸的旁观者,泰然趴卧,悠然赏戏,我对这条马路的行为颇为赞赏,所以在文中,出现了一个和它一般总是变幻着名字的人物,就是那位鼎鼎大名永远不死的大BOSS眼睛小朋友了。      现今,众人尽传四马路就是当日的最大的烟花地,其实不然。   在当时,四马路有着“路东文化街”,“路西妓女窟”之说。意思就是说,在福州路的东面,也同现今一般,是所谓的文化名人的聚集地,分布了图书,报馆,美术等文化领域的行业;而路西妓窟所指的就是太平军攻陷南京城,大批江浙苏的烟花女逃难行至上海后,于四马路西侧定居而开的大批脂粉香馆,其中即有来人就困操皮肉生意只为吃饱饭的,也不乏如秦淮头牌类翻云覆雨手的顶尖人物,于是,如人分三六九等,妓馆在此处,也逐渐的有了各位的分类,于是各司其位,各守其责,井水不犯河水,将高端中端低端市场,滴水不漏统统拿下。   引致一点:一条马路,一头一尾,两个极端,最光明和最黑暗的事业共存,仿佛一个缩小的模型。注意,这里的黑暗并不是指妓院不合法,除却一般在家里偷摸拉客的暗娼,当时一般开馆营业的妓院都是有执照的,属于正当的经营行业,纳税大户,有当时政府保护,当时的妓女,也同样是被政府登记在册,特别是讨人,除非被人赎出,否则一生就是老鸨的财产,若要私逃,老鸨完全可报警捕抓,所以文中当整齐要求十三玲珑与之逃离,十三玲珑是一口拒绝的。话题止此,先来扯一下暗娼,暗娼在表面,实则是良家妇女,或者还有别的正当职业,就像文中的白娘姨,开了个裁缝铺,实则里面是暗娼门,暗娼是没有执照的,不用交税,偷摸拉客,拉客方式类似现在搞走私货的,繁华马路上一把拉住来人,低声问一句:“LV要哇。”当时的暗娼门,有像白娘姨这样,自己拉皮条,手底下有妓女的,也有夫妻搭档甚至母女搭档。母女搭档,听起来,真是血淋淋的事实啊。所以,上海人老早称妓院为“窟”,音同“哭”,如今看来也带了一些隐射的意味。   转回来,再来说说明明是正当经营的妓馆行业如何黑暗。当时的妓馆,特别是高等妓馆里的妓女,表面还是很风光的,她们的妆脸穿戴,甚至带领着当时上海女性的服饰流行。但说清楚了,这只是表面,就像画皮,外边人看到的是一副美丽皮囊,内里的腐臭烂肉,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卖身银钱的克扣先不谈,当时妓女的买卖,特别是低等野鸡的买卖和买一只吃的鸡,是差不多的,为极普遍之事,在文中,因裘纨素负债疯狂,十三玲珑就想把她卖去低等妓院,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妓女在老鸨眼里,就是生财的工具,捧高落低,只在妓女银钱进出的多少。而低等妓院中的妓女,日子就只能是一个惨字形容了,一般一日就是躺在房内接客,无论来客几位,统统揽下,据说有的妓女懒惰,一整日躺在床上,连裤子也不穿,只为方便。这样的状态下,妓女生性病就变的普通,当时政府也有规定妓女定期检查身体的措施,如文中潘楚怜被说感染性病,沈容倩做证她为通过身体检查的妓女,但这样的措施在当时而言似乎也只是杯水车薪的举措,否则,也不会在解放后有政府为大批妓女巨资购买盘尼西林(即青霉素)治疗性病之实事了。   而在各个妓院中,各位老鸨还有管理妓女的各类独门手段,打骂饿饭的常事不说,文中提过眼睛害怕的“针刑”,是指尖针扎肉不见血,安娘姨遭遇过的变态许家大妇实施的“猫刑”,是指扎紧妓女裤脚放猫入裤裆,这些,都是当年真实存在过的妓院私刑。   可见,妓院,真的只能说是男人的天堂,于女子而言,连在里面做鬼,都是一件惨事。      2,聚春堂   文中虚构的聚春院堂在当时算高等妓院,上海人也叫长三堂子,四马路上的长三堂子很多,文中提过一笔的会乐里就是真实存在过的最豪华的长三堂之一。在当时,除单人单做的书寓外,上海的妓院粗分三等,一等长三堂子,二等称幺二,三等就是野鸡。书寓,大家文雅的名字,指的是没有老鸨,自由之身的妓女,这类的妓女多是穿梭于当时社会的高端场所,接触的是当时顶尖的人物,说的通俗点,就是交际花。至三,四十年代,书寓的妓女一般会跟着客人洽谈生意或者出席酒会,她们的寓所,也会办一些上层人物的小型聚会,妓女帮助代办,从中抽成。文中十三玲珑生怕邢安娜自己另作,就是怕她自己开书寓和她抢生意。其实,温琦也算是书寓,在杭州时她应是带着冬冬单做,但到了上海滩,她因为人生地不熟也因为别的原因,才自降一级,把码头靠在了聚春堂。   而最早清末的时候,书寓和次一等长三堂子里的妓女一般是不留客过夜,只是做些饮酒作诗,看似风雅之事。但至文中年月,已是近解放前的四十年代,当时的长三堂子,许多已尽失当年风光,不再与嫖客之间只玩柏拉图,互斗巧心思。皆是养家糊口为上,陪夜留客之事也屡见不鲜。所以才有了文中金盏菊留客过夜,潘楚怜嗤之以鼻。长三堂子自降门面后,甚至连出局子的三块钱也降至了与幺二相同的两块,最后,竟降至一块。而幺二却一直坚持不降,所以当时一度,传有“滥污长三板幺二”的说法。至此,长三堂子这类高等妓院给外人的神秘感,也一点一点在撕破,逐渐走向末路,文中汪先生老婆去大闹潘楚怜的房间,正是此意。   文中聚春堂的格局,正是四十年代上海长三堂子“住家”的格局,长三堂子当时分两类,“大场户”与“住家”。“大场户”的布局较为复杂庞大,“住家”则一般是以一个老鸨(即姆妈)带三至四个妓女(即先生)组合而成。作为妓寮的房屋,多是老鸨租赁来的石库门小院,自己再做二房东,而在文中,聚春堂是十三玲珑买下的,这里只是出于故事内容需要,在当时,买下房屋做妓寮的事,并不多见。   而先生与姆妈之间,则是互为合作的关系,彼此立下契约,先生“包”的一间可以接生意的房间落脚,契约一般以一个季度为算,一个季度约满后,看各自情况另立契约或者走人。   关于契约里姆妈的提供与先生的付出:   在文中的聚春堂里,通过十三玲珑(老鸨)和裘纨素(妓女)的纠纷可以大致看出她们的契约内容:裘纨素居住的北间为十三玲珑提供,裘纨素可借聚春堂的名号出局子,也可在此接客收钱,但看的出,这一切,都是需与十三玲珑分成的,分成的部分包括房租,房屋的装修(也可以是妓女自己装修),家具,饮食,阿姐娘姨的使用等。若期满之时妓女没有付清以上,则为负债,需等在妓寮中付清完债才能离开,文中聚春堂的裘纨素,敷香院的何美皎都是如此,当然两个人的情况也所不同,何美皎的债务其实是柳月来在计算沈容倩的妓寮时,自己贪财倒贴上去的,与裘纨素的违约状况不同。再谈裘纨素,她将近聘期之前,十三玲珑因给合作者面子,给她“划过领子”(上海话指间接的挑明),告诉她日期就要到了,钱还没有付清。至日期到后,裘纨素仍是负债,这时候,十三玲珑就不再客气,首先是把她赶出了居住的北屋,院中的娘姨也不再帮她整理房间和洗涤衣物,并让整齐带她去燕子巢候客,燕子巢泛指当时的烟片馆,有一些背景,常有一些次等妓女等在一边拉客,有客人看中,就被带进去一起吞云吐雾,但这样的场地一般不是长三堂子这类高等妓女来的地方,显然十三玲珑已然不再将裘纨素当成合作伙伴,只当她是一个欠债者对待,无论什么方式,还钱最首要。裘纨素在燕子巢反感的渡烟,是指自己吸了烟片烟,再含在口里,一口一口送入男人口中,这样的做法,等于自己也吸上了烟片,所以她拒绝,但却遭到了脱裤子拖行的待遇,可见当时无论是长三还是野鸡,在客人眼里,都只是玩乐泄愤的工具,所谓等级,只是妓院自吊身价的名目而已。      来说说聚春堂的房间,聚春堂几位先生,东南西北,星宿一样各占一角,由此可见当时石库门(老上海的典型建筑,四合院款式,巴洛克风格,二,三十年代为多,建筑质量良好,四十年代兴建的新式里弄的建筑质量,远不如石库门)的格局,门前是眼睛刷马桶的弹硌路(也叫片弹石路,是老上海弄堂的一道风景,由石块,鹅卵石铺成,凹凸不平,很像现在的健康路,是老上海小孩打玻璃弹子的好场所),乌漆大木门,白墙黑瓦,内里两层小楼,应是方正,客堂敞大,开间当中的小院,摆着秋千,种着樱花树,楼梯角搁满一排的盆栽。而眼睛的天地小厨房,则应是另搭出来的违章建筑,自己搭的灶皮间(沪语:指厨房),这在当时,并不少见。   房间之说:长三堂子的房间在当时是妓女与嫖客的交流场所,妓女待客,和现今小姐做台一样,是有名称的,叫做“做房间”。文中汪先生领了一帮人来潘楚怜处,打牌吃酒,就是“做房间”,做一趟房间,里面的饭食,水果,牌九,娘姨小费,还有先生的陪同,都是客人出钱,归于妓院,妓女可以得以分成,所以当时潘楚怜很不乐意让其他房间的先生掺合进来。另外,房间还有许多很有意思的说法讲究。在文中,潘楚怜在敷香院时来了汪先生和洪帮小头目两拨客人,说到过“并房间”,“并房间”的意思,就是指妓女的前一拨客人未走,又来了后一拨客人,若前者不介意,两桌可以合并与妓女一道吃酒攀谈,当然,文中帮会头目手中所指的“并房间”是另一层意思。这一个例子,还可以引申出“调房间,”“调房间”是指客人来了,若想见的妓女正有事不能脱身,若客人同意,老鸨会于他引荐另一个妓女陪同;还有“腾房间”,是指客人要见的妓女支走前一位客人,腾出房间来,接待下一拨,潘楚怜让白娘姨送走汪先生,引洪帮头目上楼,就是“腾房间”。还有“打房间”,“打房间”是指客人对妓女不满,在妓女房间吵闹,文中柯小开砸了金盏菊的镜子,就属于“打房间”,而汪先生的老婆砸破潘楚怜的头要戒子,也算是“打房间”。这里引申一点,关于客人的馈赠。妓女时常会拿到一点客人的馈赠,比如柯小开给金盏菊的金手镯,比如汪先生给潘楚怜的祖母绿戒子,但是,这些馈赠对妓女而言是没有保障的,一旦客人与之翻脸,是可以逼其拿出馈赠,若拿不出,便可以告她私吞,文中的汪太太逼要戒子,在当时,是有理可依的。转回房间之说,文中提到潘楚怜与小马有“开小房间”,当时妓女的“开小房间”只说,并不是只是指开旅馆,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即是指一个客人与妓女甚熟,在外面包下固定的场所,如旅馆里一个固定的房间,重新布置,作为稳定场所,定期与妓女欢好,若两人关系再上一层,就要上升至“调头”,关于“调头”,等下再说。总之,当时妓女的衣食来源,喜怒哀乐,都和这个“包”来的房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所以柳月来做了老鸨之后,才会很重视新年妓寮的“扫房间”活动,“扫房间”指在过年过节,专门备了红包请乐师上门演奏,冲走一年的霉气,带来来年的好运气。是真的有用还是心里安慰,就只是当事人知晓了。      聚春堂妓女房间的布置与中西合璧:   以上所提,可见房间这个工作场所对妓女的而言是十分重要的,而作为附庸风雅的高等妓院,对房间的布置也是实打实的门面功夫做足。在当时,妓女可以委托妓院装修房间,但大多数,还是自己装修,裱上新的墙纸,摆上琉璃羊角灯,装好半隐若现的镶玉石屏风。至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妓院房间的装修风格和妓女的本身也因当时中西文化的相互碰触,多了很多中西合璧相容相互的东西。譬如文中邢安娜的房间,贴的是西式的暗花墙纸,留声机里放着歌星的流行歌曲,躺着的却是中式的藤制贵妃塌;而金盏菊穿着中国的丝绸,挎着大份量中式的金手镯,房间里却摆着西式的大面穿衣镜,抽西式卷烟,内衣穿的是流行的吊带短衫;潘楚怜一色的旗袍,永远的手执纨扇,小巧的鼻梁上,也会架一副西式圆框眼镜。再说到大里,聚堂院石库门的房子,也是西式巴洛克式的风格,中国四合院的布局,门口再挂一盏摇曳着的大红灯笼,就和当时的洋泾浜英语一样,虽说不中不西,看着听来倒也相得益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海派文化”了。      聚春堂里的人物网:聚春堂作为长三堂子,最首要的,就是老鸨(即姆妈),老鸨的“鸨”的字面解释,是指一种放肆的,无法无天的捕猎鸟。非常妥帖的解释啊。老鸨在当时有两类人担任,一类是退下来的妓女,比如文中的十三玲珑,沈容倩。还有一类,就是娘姨。   娘姨原本指的是先生身边已婚的仆人,但在长三堂子的后期,很多娘姨自客人处克扣妓女的血汗钱,从中谋利,有的自立门户,自买讨人,自租门面,做了老鸨,文中开暗娼门的白娘姨,就是这样的货色。   阿姐,阿姐也叫巧囡,就是文中阿青,冬冬,凯丽这样的角色,指的是妓女身边未婚的仆女。   相帮,妓院的男帮工,整齐阿叔,阿三头,敷香院的财根都是相帮,相帮的名声不好,因为许多相帮的老婆也为娼妓,男人相帮靠吃软饭,也因清末的相帮都包绿色头巾,所以也叫龟公,在19世纪初,妓女出局,都是相帮扛在肩头步行,也算是当时上海滩的一道怪异风景。   先生:先生就是妓女,是妓院里最重要的角色了,有的先生如上文所提,是自行与老鸨签订合同,属于合作关系。聚春堂金盏菊,裘纨素,潘楚怜,邢安娜,还有后来的温琦都是这样的角色。还有一类妓女,就是讨人。讨人与签了合同的妓女不同,是属于卖身于老鸨的,有一些是老鸨亲生,另外很多,都是从小被老鸨买来从头教养起的,自长成后,就出局做先生,所赚钱财,尽得老鸨所有,就连她自己的生老病死,也是老鸨说了算,基本是可怜没自由的,属于白白卖命生命悲惨的一群,聚春堂里的小十三翡翠,敷香院里死去的付水晶,秋兰,柳月来都是讨人。文里的眼睛也是,但她因年纪小,又实在属于扶不起的阿斗,只做着粗使的阿姐工作。   保护者:妓院还有一群处于外圈的生意保护者,说难听点,就是收保护费的。妓院打开门做生意,难免会遇上不顺心的事和不讲理的人,这时候,这些保护者就会出来为妓院出头,但如果妓院不愿意出这笔保护费,让妓院倒霉的,就是这些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们的人了。这些保护者们一般都有自己的组织和背景,与妓院处于微妙的互为利益的关系。很多保护者都和妓院中掌势的老鸨娘姨有着肉体上的关系,但若利益当前,保护者同样是丝毫不讲情面,文中的乔善,就属于这类人,所以当沈容倩欠其银钱之时,他提出秋兰抵债,沈容倩是根本无办法拒绝的。      文中提及的一些妓寮俚语:   “提轿”:文中裘纨素和眼睛出局子回聚春堂,遇见敷香院的“提轿娘子”付水晶,这里的“提轿”并不是指的上轿子,而是指因为某种原因,例如疾病,年老等给妓院赶出来,付水晶就是因为肺痨。而敷香院的另一位先生肖凰,因为烟瘾成毒被沈容倩遗弃在医院自生自灭,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提轿”。“提轿”对妓女而言是很丢脸的事,若有人骂妓女提轿,就和骂寡妇□一样,是让妓女不可容忍的一件事。   “调头”:现在来说“调头”,文中提过十三玲珑想到邢安娜聘期将到,可能会做“调头”,当时十三玲珑是开心的。“调头”讲的简单点,就是一个妓女被一个熟客给包下来,不再接别的客人,就是“开小房间”的上一个层次,客人给妓女做了“调头”,可能会另给妓女僻一个居所,也有可能,干脆就迎了做小。这在妓院来讲,是和妓女出嫁一样隆重的事情,而十三玲珑想至此的开心,主要的原因就是,若邢安娜做“调头”,聚春院就可以在其中大赚一笔。高等妓院的妓女做“调头”,大多场面都会很大,因为场面越大,就显得客人面子越大,为妓女做“调头”的客人一般都要在妓院里摆酒,场面和结婚一样,为此,客人要付给妓院酒水钱,妓女“调头”时的服装费,首饰费,头面费,给帮忙招呼来客的阿姐娘姨相帮的打赏,讲究一点的,还会让妓院获得一笔类似妓女彩礼的礼金。所以,当时凡有点名气的妓女“调头”,皆是奢华热闹,甚至会有小报记者到场拍摄,登在第二日花边小报的头版头条上,和现在的明星绯闻一样抢手。   “聘新”:“聘新”并不是俚语,这里单开一节,只是与“调头”做个比较。“聘新”指的是妓院聘请新的妓女入院。若此妓女名气在外,则聘来入院的场面则不会输于名妓做“调头”,做个比较,名妓做调头好比妓院嫁女,而聘进红人就是妓院娶新妇了。届时,妓院会为其大费铺张,打响名气,广而告之此名妓已在我处,老客新客来者不拒。文中的温琦进聚春院的一套礼仪就是“聘新”。在文中,温琦是邢安娜即将离开时,十三玲珑费心得来的新摇钱树,所以迎接的场面极其隆重,当然,如此花界盛事,又惹得小报记者前来,也很有可能,根本就是十三玲珑为了广告效应花钱请来的。温琦作为新进,也是排场十足,但“聘进”的一套规矩还是严守,譬如“持香闭口”进场。“持香闭口”指的是按当时的规矩,新先生入院和迎财神一样,先生须在炮竹声响,跨过火盆,手执燃烟入门,直至放下香头,喝过香茗,才能开口说话,否则则被视为漏了财气。所以在文中,温琦进门之时,皆是阿姐冬冬代之说话,直至礼毕,就是怕漏了那口财气。由此可见,“聘新”进门虽如新妇,但此新妇非彼新妇,妓院迎进新人,并不是接纳,而是与其建立一种新的互利关系,做彼此的发财人而已。      “出局子”:文中的几位先生轮番的“出局子”,指的就是长三堂的妓女“出堂差”,这是她们最基本的工作之一,是指客人写了拜帖,请指明的先生在酒楼茶肆或者指定的地方去陪客饮酒,唱曲之类。出堂差的次数多少,可以看的出妓女的当红程度。在当时,一般长三堂的妓女都是晚起,起来后聚了搓麻将,修指甲,织毛线,闲聊打发时光,到傍晚,或有客上门,来客的妓女“做房间”,而接到帖子的妓女就打扮妥当出门应客,一般不过夜,至晚归来。19世纪初,“出堂差”的差事皆是由相帮扛在肩头去往目的地,后面跟一个阿姐或者娘姨。至三,四十年代,交通工具发达,龟公扛妓这样的情形逐渐被黄包车甚至小汽车所代替。      3,八大先生和最时髦   在当年的上海,高等妓院的妓女们绝大多数是接受过教育,认识一些字的女人,平时也读书看报,因为职业的关系,妓女们比一般的大众妇女更容易接受新生事物,所以,在服装,妆面,发型上都走在当时的最前端,可谓是,上海滩最特别的时髦前锋。   在文中,八大争奇斗艳的先生为夺得客人各有各的时髦手段。举例说明:   譬如潘楚怜,在上海滩,曾经有一度妓女们都流行模仿教书女先生,戴小圆眼睛,穿棉旗袍,浅妆薄唇,温和有礼,不露一点妖娆风情,正是所谓的“□装纯情”。潘楚怜进得处处奢华的敷香院,左右斟酌后就是以这付面貌示人。肖凰,肖凰在文中只是炮灰极的人物,但她迷恋福寿膏在当时的上海高等妓寮并不少见,肖凰吸烟片,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空虚的生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瘦”。“瘦”是从古至今女人们经久不衰的话题,除却杨贵妃朝代和五,六十年代流行过的劳动美,“瘦”这个字一直就是时尚美女的代言词,但在当年,妓女求瘦却是为保生存,所以变态之法尽用,在文中柳月来的回忆里,也有为了身材苗条,沈容倩对她和付水晶的一味强行“饿饭”的措施。 小十三翡翠,小十三翡翠是小先生,即是清倌人,她的清纯和处女的名号就是获得客人青睐的武器。她的花名小十三翡翠,是沿袭十三玲珑,也意在突出她小年纪出道的处子身份,在当时的妓寮中,清倌人处在一种较为微妙的地位,就像明明是出墙的红杏,却是半含的花苞,浪荡却又琵琶半遮,所以在当时,清倌人出局子的费用,比之相等位置的妓女要略高,但是青春总有终结,在出道一段时间,清倌人的身份为老鸨赚足银钱以后,妓院就会出面为其叫价开处,再大捞一笔。温琦,在当时的上海滩,还有一类外国堂子,里面皆是洋妓,白俄妇女为多,这些人虽为外籍,但妓院并不因为她们是外宾就给予优待,有甚还不如中国妓女。这些人的后代,生下便身份卑贱,大多也与母亲从事相同的职业,文中温琦的容貌便是隐射了她这样的身份。但这样混种的妓女,却也有自己吸引人的地方,除了特别的容貌,她们从母亲处习得的西洋化的礼节,做派,小本领,比如温琦擅长的魔术,皆无一不吸引着中国嫖客猎奇的眼神。邢安娜,邢安娜是聚春院的佼佼者,她的触角已经伸至社会的上层,可与书寓媲美,这时候肉体的关系已不重要,她无论从衣着打扮,说话行事,都已像一个良家,却又八方玲珑,她代替着正统大妇的工作,维系着各个立场人物之间的交际,最后,靠了码头安身立命。金盏菊,金盏菊长衫裹身却留客过夜,完全以皮肉亲搏,违了一贯长三风月的宗本,是长三堂子衰败的体现,三,四十年代,长三堂从沽名钓誉的孤高状态一冲而下,肉体买卖一如幺二,当时大批嫖客执银钱进入长三,只为一睹往昔隐在花帘之后的如今脱光衣裳的妓院贞女,这样的举措,曾一度被不降身价的幺二小姐所不齿。柳月来,柳月来的长旗袍是当时的怀旧流行,柳月来的百乐门之行却是当时妓院的时髦代表,当时众多西式游乐涌入上海滩,好奇心强的嫖客们领着非良家的妓女们首先纷纷尝试,比如交谊舞,比如桌球,比如穿着泳衣到游泳池游泳,比如骑马和拍照片,这些被锁在深闺的良家妇女无法接触和看到的新鲜玩意,妓女们却乐此不疲的享受着,用付出她们肉体的代价。何美皎,何美皎这个人物,谈不上好坏,却是当时妓女经济头脑复苏的人物体现,三,四十年代,女性自主的意识逐渐增强,很多高等妓女不甘愿一生操皮肉生涯,开始学炒股票,买卖黄金,投资做小生意以便翻身,虽然何美皎的经历比较倒霉,不过她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勇气仍是可嘉。      至此,全文搁笔。       作者有话要说:重要公告:网络版《上海娘事》重庆版结局至此结束:),第三大段落《各花》为上海版结局大约十万字,因为实体版情节有一部分改动,于实体书出版之后解锁全部修改后贴出:),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关照,瓜瓜在此鞠躬拜谢!!!! 关于下部实体版部分的解释   亲爱的各位,其实,娘事下部的网络版其实早已结束了,因实体版文有改动,按照合同剩余的实体版结局要一年左右才能完全开放,但我是于心不忍的,觉得对不住大家,所以才隔一段时间偷溜的放一点出来,请大家原谅我的苦衷吧,我无法违背合同,这是一件两难的事,也只有这样的小方法了,抱歉了大家,鞠躬,深深 = =。      关于《旧年华》与《咕咕》:首先《咕咕》绝不是坑,本来我想用《咕咕》参加那个网络大赛,我是比赛控= =。后来思虑再三,换了《旧年华》的题材,《旧年华》是我在装修的日子里挑灯赶出来的,存稿较多,而且会在1月23日比赛截稿前完结,我想这样大家看起来比较方便,不会是坑也不会断链,我就先发这个了,希望大家谅解。      再次,深深鞠躬= =。       大番外 六小姐(二)   那个初夏,白家的那场大火,基本把数十年的白家前宅附注一旦,那些玲珑的楼阁亭榭,亭榭里巧笑嫣然着的太太小姐们,在那一夜,那一声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嘶喊里,伴着卷升至高处的烟灰,全部的,被送上了天堂。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自那件事后,他就没再离开过六小姐。   白老爷说:“整齐,以后,你就跟我到上海吧。”   他想也没想,他说好。   因为,他晓得,六小姐也去。   走水的那一个夜里,看着窝在亲娘怀里的怯怯的小身影,他就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是应该保护她的。   只是,亲娘没有去,大火之后很多的仆人被遣了,亲娘被留下来看着空空半毁的宅院。六小姐起初不肯,亲娘说:“宝珑乖,奶娘帮你守着家,你回来的时候,还有个住的地方不是?”   亲娘说:“宝珑,我帮你,等着你亲妈妈回来。”      大上海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在这样环境里的六小姐却日渐的烦躁,他们住在铺地板的小洋楼里,大玻璃的圆框窗户外面有茂密的爬山虎,白老爷总是很忙,整齐看着一整天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就换套衣裳照照镜子假装很忙的宝珑,也只能守着门,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后来的一段日子,六小姐喜欢上了待阳台,雕花洞的阳台,一待就是一天,她透过那些镂空,看着楼底下的走过去的红头阿三,挑剃头挑子的,叫卖香烟的,还有,黄包车拉过去的戴着帽子的时髦女人。   终于有一天,他一不留神的时候,六小姐跳下去了。   还好,只是二楼,底下的人家正在院子里摊了被头晒,宝珑只是扭了脚,但还是换得他被白老爷的一顿好打。   被打的还有新来的阿安,乡下的小丫头,不喜欢说话,看起来,温顺怯怯的眉眼,总是慌张的模样,打她的时候,六小姐一瘸一拐的挡在她面前,说:“你干嘛打人,是我自己想出去走走。”   六小姐说:“都怪你,你总是不理我。”   宝珑对白老爷说话似乎一直是不客气的,极少会叫爸爸,一直是“你你你。”   白老爷却从未说过什么,因为,谁都看的出,他是极宠溺她的。   宝珑这时却说:“爸爸,我要罚你,晚上,你要陪着我睡觉。”   整齐呆了呆,白老爷却笑了笑,说:“好。”      白老爷是个喜欢陪着女儿共睡一张床的父亲,六小姐的房间很大,有一张红木的大床,有些年头的老物了,夜里安静,一动起来,嘎吱嘎吱的,连门外面都听的一清二楚。   这时候整齐往往就立在门口,悄悄的站,像是守门,也像是偷听,他快是青春的年纪了,六小姐和白老爷不言而喻的秘密,已经是他这个小小的男人青春SAO动的源泉。他侧着耳朵,可以听见小孩子在里面捂着嘴巴像小猫哀哭一样的闷叫,他想象着她挺起来的小屁股,想到某一日看见阳光下穿着睡衣的她,小嫩的耸立一点的胸型,光线底下半透明的裙摆里,是没有穿裤衩的,想至此,整齐空挡的裤裆里的肉根也是一阵无措的抖动,鼓起来,渗出的一颗液体,瞬间温暖了夜半三更,他孤单耸立着的,清冷的身体。      六小姐过完十二岁的生日,白老爷给她请了个私塾先生。先生来的第一日,整齐见过了,瘦高个的一个男人,穿的一件打了补丁的长衫,清苦的样子。   第二日,整齐回乡下了,去给族里传一个老爷的口信,老爷似乎,有不再回乡下的打算了,乡下的田地,老爷做了计算分配,皆给了各位已经殒去的太太们的娘家,余下一部分,着人重金重新修葺了那些坟,一个一个的阴宅,在白家的祖坟里头,全都变的富丽堂皇。真的很奇怪,人刚去的时候,老爷什么都没给,连丧事也是节俭的办,如今过了许久,倒把一家一当,全都分给了那些鬼。   这件事忙了整齐几个月,回来的时候,他觉察出了不对。   六小姐不同了,那依旧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流动的东西,里面的交织让他看不懂,但是他看出了有另一个人懂,就是那个教书的。   教书的隔日来,白老爷隔日陪着六小姐上课,上课的时候,里面的大房间里拉起了厚重的丝绒窗帘,紫红的窗帘,隔着外面亮的太阳光,有一星的光随着缝隙窜进来,捎带着房间里也多了一点绛红的迷离,迷离里,六小姐笑嘻嘻的看他一眼,啪的关上门。   于是,整齐只能立在门外,和每一个夜晚一样,与她隔了一扇门,听着她在里面的闷哼嗤笑,他毛躁的手指摸上柳木门滑溜圆润小硬馒头一样的铜把手上,捏的紧紧的,一点点的咬着牙齿,自己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砰然的涌动,然后,看一眼立在另一边手里捏着小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阿安,有些窘迫的转过身子去。   上完课,六小姐绯红着脸蛋出来,朝阿安呶呶嘴巴,阿安心领神会的进去,整齐也会跟着,这时候,房间里的白老爷往往还在那张摇晃着的厚木躺椅上昏昏沉沉的睡,整齐会帮着拉平整圆桌的细麻台布,撸一撸台布上小密密的花,那些花骨朵的针脚挑逗一样触动着整齐的手心,偶尔未干的湿润,女人甜蜜的口水般,让小男人的心再次的跳跃不已,再摞叠齐了纷乱的书,阿安才啪的拉开了大的窗帘,阳光瞬间耀眼的流进来,交缠在无数圈起来的小灰尘中,冲击去了一切奢糜残留的气息,这一刻,往往白老爷也就醒了,眯一下眼睛,问:“嗯?课完了吗?”   “是,老爷。”阿安恭然曲了身,然后,再平常不过不慌不忙的把小几上的瓷杯拿开。      整齐走了一遭,错过了一些,连阿安他都有些不认识了,日后,整齐从头再想,终于明白,错过,便是他和六小姐注定的命数。    作者有话要说::) 各花之鱼娘 片段   注:片段顺序与上下章节无关。      总算熬过了“小盘”,(注)“受茶酒”(注)的日节定下来,早上鱼娘一个人帮着表婶织网的时候,葛家大哥来了,拎了一篮子的桂圆大枣花生来,给寄娘家受茶的那天备用,两个人一段时日不见了,男人没进来,只是立在门口,跟鱼娘隔着一张网相望着,她轻轻说:“阿哥怎么来了?”   他似乎有点脸红,举举手里头的篮子,讲:“今朝姆妈忙,我正好,也要经过此地。。。。。。”   她探看了讲:“这么多?”   他讲:“定亲礼上用再加上你日后饿嫁(注),我还怕不够!”想了想,又补了句,“我,,姆妈,怕饿坏了你。”   他略窘的掩饰让她有点好笑,讲:“这么多,能饿坏么?”   男人讲:“一套套的礼,累着你了。”   鱼娘笑笑,讲:“我没啥事,你还要修房子,比我辛苦。”   男人讲:“修房子是肯定逃不了了,我,,姆妈说,不能委屈了你。”咳了声,慢慢走过来,又讲:“住在此地,你还习惯吗?”   她讲:“蛮好的,”又笑了讲,“我现在,吃螺蛳不用小竹签了,表阿妹教我的,舌头,要这样卷起来唆。”   她只是很自然的小小的伸了下舌头,但对一直在乡下的葛家大哥来讲,露出若隐若现粉红色的舌头尖这样的动作,根本就与挑逗无疑,无论,她是有意无意。   男人一下子被震倒了,脸色一下子变得不自然,鱼娘也忽然意识到了,她小心看着男人的脸,有些懊悔自己刚才这么会做出这样不符合良家妇女身份的举动,她想着,他是不是生气了,会不会,觉得她轻浮?   男人一步步的绕过鱼网,哑着嗓子问:“表婶不在吗?”   她低着头,讲:“带表阿妹出去了。大概。。。。。。”   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一篮子的干货已落在地上,男人一把就抱住了她的身子,鱼娘一惊间,她的胸就已贴着他的了,两个人的脸凑的近,他热喘的气呼呼的喷在她面颊的小绒毛上,她感觉到他身体的起伏,料想到了下面的事,认命的嘴巴微微的张,但是,只差一点点,他的嘴唇却最终从她的唇角脸颊一路划过,掠过了她额头的刘海,离开了。   鱼娘有些惊讶的抬头,男人已经背过身去了,她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还在起伏的背,男人咳了声,说:“阿妹,对不住,你一个清白大姑娘,我混帐了。”   鱼娘看着这个就快要和自己成亲的男人,脸红的像只熟透的虾子,带着一丝愧意的,走出去了。   曾经那么多的男人争着讲爱她,和她说甜蜜悄悄话的人,手就会不安分的狠捏一把她的奶子;听着她侬声软语唱小曲的人,眼珠子一定是只盯着她高叉旗袍里的深处,生刮刮的看,看的她,好像已经被脱撕光了。   曾经,她一度以为,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会要她的身体,所以,她给着他们甜头,却不让他们如愿,所以,正是因为有着那些被她玩弄的瘙痒的心,才使得她的身价,日日倍增。   她没想到,竟会有这样一天,一个乡野里的男人,正因为喜欢自己,所以才不碰自己,连想一想都在求得她的原谅,鱼娘才知道,良家女子,原来是可以被这样喜欢的。   刚才的那把梭子,因为紧张,她一直捏在手心里,被捂的热了,鱼娘放在脸上蹭一下,暖的,她想着男人讲的话“我,不能委屈了你。”心里头,莫名的,就热起来,她自己笑一下,正赶上表婶回来,对她笑了讲:“看看看,我在拐弯碰到老大,就晓得他肯定进来过了,再看你的样子,肯定不假,你们啊,就是讲不听,讲了多少遍了,要到结婚那天才好碰面,都当了耳朵风了!”      鱼娘装听不见,笑着低了头捡地上的桂圆红枣,旁边的表阿妹也跑过来帮忙,偷捡了几个就塞在衣裳袋袋里,鱼娘看见了,又给小姑娘塞了几粒,小表妹开心了,甜甜的叫:“小嫂嫂,你真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注:浦东:上海以中间一条黄浦江为界,西边称浦西,东面称浦东。 注:安心:指上海本地婚俗中男女双方订下亲事的一种仪式,要拿了两方的生辰八字比对,还合不合适。 注:相帮:这里不是指妓院的男帮工,是指上海本地人婚礼上请来帮忙的工人。 注:相亲:指上海本地婚俗中“安心”礼后男女双方八字和对合适后安排的一次相见仪式。 注:小盘:指上海本地婚俗中“相亲”礼过后男方送彩礼至女方的一种仪式。 注:受茶:即上海本地婚俗中的“定亲酒”仪式,表示确定男女两方的关系,女方称此为“受茶礼”。 注:饿嫁:上海本地婚俗中的一种习俗,新娘婚前三天不可进米食,只可用红枣桂圆等充饥,表示甜甜蜜蜜。 章节段落 家   最近开始行穿劳动鞋了,眼睛一整天奔了几个码头,就拦了一单生意,揉揉腿脚,小姑娘垂头丧气的,天晚起风了,她只好拖了自己的小鞋箱子朝家里走。讲是家,其实就是下只角(注)棚户区的简易房子,漏风漏雨漏虫子,不过,眼睛一直认为,只要不是自己一个人,住的地方,就叫家。   今朝赚的钞票只够买一个大白馒头,眼睛咽了馋吐水看看,把馒头外面的一层皮撕了吃掉,剩下来的包在怀里带回家。   才走到巷子门口,就听见一个软糯的声音唱歌一般叫着:“栀子花来,白兰花,香是香来,人人爱来!”   叹了一口气,眼睛走过去,看看搁在地上的篮子,没有几支花了,怕又是有坏小人偷着拿走,她用手指头给自己脸上翻了个笑脸,用自己觉得最欢快的声音尖着讲:“温先生,天黑啦,花睡觉啦,阿拉也要回家吃晚饭啦!”   温琦听着声音转过头,笑了讲:“眼睛,侬回来啦。”      小油灯底下,眼睛支了头满足的看着温琦啃馒头,笑嘻嘻的就像自己也吃到了一样。   温琦耳朵听听,讲:“眼睛?”   眼睛赶紧咂咂嘴巴,讲:“先生,我吃馒头呢,吃好饭再讲好哇!你也快点吃!”   待温琦吃光了馒头,眼睛因为饿已经咕咚咕咚喝了两大碗冷水。   温琦问:“眼睛,你嘴巴噶干啊?”   眼睛讲:“嗯,因为今朝擦皮鞋的客人多,我没辰光吃水。”   温琦讲:“掺点热的吃,老吃凉的当心肚皮又痛。”   眼睛头晃晃笑了讲:“温先生对我真好!”   温琦听的顿一下,讲:“你对我才好。”   眼睛讲:“那是应该的,冬冬叫我照看你的嘛,我老讲义气的!”   温琦神色一黯,讲:“冬冬难得有你这么知心的朋友。”   眼睛讲:“冬冬好,送我小镜子!”又讲,“温先生,你看你又伤心了,伤心可要不漂亮了,冬冬晓得了要怪我的。”   温琦听了小姑娘没头没尾的话,勉强笑了下,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今时今日,竟是靠这个小讨人擦皮鞋养着自己,她记得解放的前几天,到处乱哄哄,红十字的头头跑了,下边一帮子人抢东西,她和一帮疯子一起给赶出来,看不见,爬着躲流弹,饿的只有抓地上的垃圾吃。小姑娘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半死不活,只想困着不动,恍惚中有两只小手,轻轻的抹她的脸,她听见小孩子干巴巴的声音,讲:“温先生,你怎么不洗脸,怪不得我寻了几圈也没寻到你,以后一定要讲卫生啊!”   那时候她走不动,小孩子也不晓得哪里来的气力,背着她一步步的挪,她模糊的听见有很响的歌声鼓声,小孩子似乎晓得她想的,轻轻告诉她:“有当兵的进上海啦,好多人,这些人也奇怪的,我问了几个,明明长的不一样,却都叫一样的名字,全叫什么解放军!还有一个老讨厌的,还笑嘻嘻问我,小鬼,你妈妈呢?我这么好看,哪里像鬼啊!我就和他讲,我妈妈是王母娘娘,我不是鬼,我是小仙女。。。。。。”   她听着小姑娘嘟嘟馕囔的胡说八道,迷糊的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就像和现在一样,小姑娘在帮自己洗脚。   眼睛很困了,但还是坚持着想帮温琦洗了脚再睡,她一边搓一边讲:“温先生以后还是不要出去卖花了,我现在擦皮鞋赚的钞票可多了,我养的活你的。。。。。。”   “眼睛?”温琦摸摸靠在她膝盖上的小姑娘,听见一声小孩子怪异的呼噜,晓得她睡着了,叹了口气,摸索着想把小姑娘扶上床,忽然摸到小姑娘的口袋里鼓鼓的,轻轻抽出来摸摸,是折的小的不能小的一团纸,抖一抖,应该是一张报纸。   她日日叫小姑娘带人家扔掉的报纸回来的,小姑娘也乖,日日捡回来,吃好晚饭念给她听,今天问她,她却笑嘻嘻讲:“今朝真奇怪,都没人丢报纸呢!”   握纸头的手紧了紧,温琦把报纸团起来,又塞进小姑娘的袋袋里,眼睛睡的熟,温琦帮她擦擦嘴巴旁边的馋吐水,拉好被子,看样子,小孩子真是累坏了。   风吹着眼睛的小房子嘎吱嘎吱,小姑娘睡着了,手还不忘抬起来空搓两下,温琦安静的坐在她身边,一夜不眠。      作者有话要说:注:下只角:老上海分上只角,下只角。上只角指的是生活条件较好的地区,比如当时属于租界的静安区,黄浦区。下只角指的是生活条件艰苦的地区,多指当时外来逃难居民聚集地,如闸北区,闸北区在当时聚集了大批从苏北来沪逃难而来的的人,这些人大多在简易房搭建的棚户区中生活。 第四大段落 胭脂店之又见戒子 片段   “结婚?”十三玲珑有点不相信的看了男人一眼,忽然笑了讲,“贾先生,你不要发戆(沪语:傻)!”   贾正清看着女人习惯性的笑容,忽然有点光火,讲:“你不会想讲,你跟我,只是露水姻缘吧。”   不错,他接她回家的头一晚,黑灯瞎火之中,她抱住他,他就要了她。   都不是小孩子了,跟她一床鸳梦,是他渴望已久的事体,而且在看她瘸了以后,他的心口隐痛,他怕揭了她的疮疤,不更敢去问她在监牢里的岁月,一心只想牢牢的抱紧了她安抚,十三玲珑却是感他照顾,身无旁物,只得以身相许,白日里的时候,两个人明明仿佛还隔了一层,但夜间一旦身体碰到,滚进了一床被头,就是干柴烈火了。   贾正清老早是有过老婆的,很早以前了,肖老根老婆帮忙找的,后来难产死的。多年前的事了,讲来贾老板现在也算是个老鳏夫,如今碰到十三玲珑的女人身子,男人是熟悉里又带了陌生,十三玲珑是尽力的,也不枉担了当年头牌的名号,指肚一点点方寸恰好的搓捏男人的小乳TOU,又顺着一路滑了往肚脐走,两条腿弯了贴住男人,一只手温稳的一把握牢了贾鳏夫硬起来的肉根,轻揉揉的就磨向了自己腿跟处的丛林,却不进去,另一只手,指尖隔了丝发的距离,轻轻点触着男人丛毛底下的肉蛋,贾正清孤身多年,以往都是自己解决,如今一下子被女人温软的身体包绕,下身又是这般被磨的暖痒难耐,小肚皮里噌的就鼓满了气,再不泻就要憋坏,男人急不可耐的就找着了那湿润小口,砰的冲进去,所谓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了。   十三玲珑在上下颠覆中摸向他的脸,讲:“看不出贾先生是这般神勇,一点也不输毛头小伙子!”   贾正清听了闯的更深猛,女人眯了眼睛挺了屁股呢喃道:“啊!酸啊,酸是酸的来,钩子一样!”   十三玲珑带着娇声嗲气的叫床更加刺激了贾先生的雄心,他一下子拉起了女人,一个大幅度的坐起来,女人“唉吆”一声,贾正清一怔,以为是碰到了她的伤脚,急了问:“是不是碰到脚了?”女人喘了气,胸脯贴在男人的胸口,嘴巴舔一下他冒汗的头颈,屁股动一记,轻轻讲:“祖宗,你猛的我吃不消!”   这样的勾引让贾正清的下身一阵颤栗,觉得要摒不住,猛的抬了女人的屁股就疯狂的进出,女人也似快要到了顶峰,面目说不清欢喜还是痛苦,只眯着眼睛,身体拼了命的摒直,两只手抓着男人的肩膀,指甲一点点的轻轻掐,叫道:“快点快点,祖宗,给我了吧!”   贾鳏夫的动作也随着女人的叫嚷而更加的剧烈,忽然闷哼了一声,面孔刷的红,然后,牢牢搂了女人的背,一齐倒下来。   两个人都瘫软了,男人拔出来,又觉得意犹未尽,刚才的一场欢愉匆忙,十三玲珑的小衫并没脱掉,半露了酥胸,贾正清看着,想亲一下女人的乳房,轻轻一撩,骤然发现,十三玲珑的右乳一个烫疤,竟是没有乳TOU的,女人也似乎看见了他的所见,手挡一下,把他的头引向另一侧,贾正清心里想起往日肖老根讲的女人过去,看来是真,觉得一阵心疼,拨去女人的手,轻吻了她的伤口,又狠狠的,吮进了她的嘴唇。   那一个晚上,他们颠鸾倒凤,直至天明。   他早已将她当做自己的女人,如今,看她的意思,那却只不过是她眼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夜风流,仿佛他现在拿出来的这个戒子,只是一个愚蠢的笑话。   贾正清在一瞬间的颓唐里,有点寒心。他想,自己这里与她而言,或者,真的只是个稍作停留的住所,而她,已经付清了她的旅费。   那一整天,他不再说话,也不开店,只握着那枚戒子坐着,看着她炒好小菜,扫净了房间,整理完包裹,然后,她和他说:“我走啦。”   她走了出去,一声门响,他却僵坐着没动, 片刻之后,他追出门去,快下雨的天,街面上的人形色匆匆,已经不见她的影子,那一刻,贾正清一把年纪了,竟然很想哭。   忽然心里一点灵通的感觉,他一回身,她就站在背后,还在他家的门边,他一愣,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讲不出来,女人先开的口,女人讲:“我忘记跟你讲谢谢了。”   女人讲:“谢谢你一直帮我。”   他喏喏的,指了天讲:“你要去哪里,要落雨了呢。”   女人笑笑搭手看看天,讲:“嗯,天色是变了,这条路大概难走。”   贾正清找到了台阶下,忙讲:“那今朝就不要走了。”   十三玲珑眼皮垂下来,讲:“家里不是有阳伞吗?”   贾正清讲:“全部坏掉了,挡不了雨。”又轻轻碰碰女人的手指,讲,“再讲,你一个人出去,我哪能能放心,要是一定要走,我跟你一道。”   “花言巧语的,”十三玲珑瞥他一眼,讲,“真是冤家!”   贾正清现下也顾不得面子了,只留下她就好,腆了脸讲:“不是冤家不聚头,可见你我缘分深的!”   又讲:“你难道,真的要留下我一个可怜巴巴的?”   明明是他收留了孤身一个她,现在倒变得,可怜巴巴一个他。   女人叹口气,说到底,全是孤单的人啊。   她讲:“都一把年纪了,下趟,不好再发小人脾气!”      雨还没落下来,天就晴了。      如今,贾正清看着出了门的老婆,又走回去拉拉门锁,确定着有没有锁好,全然一副家主婆的模样,又瞥眼看见她手指头上的金戒子,男人立在旁边笑一笑,讲:“关好啦,走吧,肖老根现在年纪越大脾气越怪,去的晚了又要叫!”   “来了!你带的礼品都拿好了?”   “拿好了!”      走在路上,十三玲珑很自然的挽了贾老板的手臂,并排着走,有认识的阿婆(沪语:这里指老婆婆)走过,点头叫他们:“贾先生贾太太,走亲戚啊?”      看样子,有的时候,事情并不一定,会像想的那样糟。      作者有话要说:注:胭脂店:老上海的杂货铺也叫胭脂店,一般卖些生活日用品,并不是指买胭脂水粉的店。 此处论JI女的性:在当时,性对JI女而言,不以道德理论上的可耻而论,则是她们安生立命讨饭吃的本钱,那样的年代里这样环境中的女子无一物傍身,只有靠自己ROU体的一展本领而获得生存,而如长三堂子的高等级女,这样的本领有很多是自小言传身教,当做读书上课一般的着重,这一点,是非常可悲的。 胭脂店 段落之 回家的路   本章与前后文无连接。      天初明的时候,十三玲珑忽然就醒了,身边的男人还睡着,女人推推他,讲:外面好像有人!”贾正清侧耳听听,翻身拍拍她,讲:“大概是赶早路的。”   十三玲珑又躺下,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早上贾老板开铺子,一开门,一个小人就咕噜多一下翻了进来。   浑身脏兮兮的,站起来,对了自己咧了一排小黄牙笑。   眼睛回来了。      十三玲珑坐在一边看着小人洗脸,哗啦啦的,弄的满地的水,前额的头发都浇透了,面孔湿嗒嗒,嘴巴里吐一口水,青眼圈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对自己笑,女人走过去,拧了毛巾给小人,讲:“擦擦干好哇!”   “哦。”小姑娘接过毛巾不成条理的擦,女人看不下去,一把拿过来,擦了讲:“噶大的人了,哪能啥事体都做的西里马哈(沪语:做的不好)。”   只几秒利落的一抹脸,小姑娘却呆了呆,似乎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左脚蹭蹭右脚,小声讲:“谢谢姆妈。”   十三玲珑撸撸小人的额发,,蓦然发现额角的一块淤青,问:“这哪能搞的?”   眼睛眼珠子转转,讲:“迷路的辰光,被恶狗追的跌倒了。”   十三玲珑看着小人,仍旧傻乎乎的一张脸,瞧不出一点的聪明劲,女人试探了问:“眼睛,那天夜间,你跑哪里去了?”   小姑娘倒回答的干脆,讲:“我上白娘姨家去了。”   十三玲珑眉头蹙一下,声音有点阴,讲:“去她家干嘛?”   小姑娘看了姆妈一眼,低了头讲:“。。。。。。”   “啥?大点声音讲话。”   “装鬼吓伊。”   十三玲珑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愣了一下,讲:“你装鬼?”   眼睛头点的更低。   女人问:“你为啥装鬼吓伊?”   眼睛讲:“因为,老早伊打过我,抽耳光,痛的来,我记牢伊了。”   十三玲珑哼笑了声讲:“你倒是个记仇的,那么你也一定恨我,我打你不晓得多少趟了。”   “不是的,”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面像含着水,讲,“姆妈可以打我,我甘愿给姆妈打的。”   “因为,”小姑娘讲,“你是我姆妈,姆妈打我,我不怪的。”   十三玲珑听了小人讲的真切,想起自己以前对她的凶,讲:“好了,下趟别乱跑了,要记得自己家的路,懂哇?”   “嗯。”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讲:“我到外间去擦皮鞋了,我帮姆妈赚钞票。”   十三玲珑拍一下小人的头,笑起来,讲:“你帮你自己赚才是,你的辛苦钱,姆妈一分也不会贪的。”   眼睛摸摸自己的脑袋,依恋的样子,若有所思的望十三玲珑一眼,小声讲:“我觉得,姆妈跟老早不一样了。”   十三玲珑讲:“是呀,姆妈变撬脚(沪语:瘸子)了。”   “不是不是,”眼睛拼命摇头,讲,“姆妈现在,最好看了。”   “戆小人嘴巴倒甜,你总算回来,你阿爸也开心了,中晌姆妈烧小排骨好哇,你早点进来帮忙!”   “好的好的!”眼睛开心的拍手叫,又低了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磨磨蹭蹭藏在后边,讲,“姆妈,我手不清爽。”   小人不知所措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十三玲珑如今双身的关系,看了竟然生出了一丝心疼,讲:“没关系的,洗干净就好。”      这两天贾正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婆有喜,小女儿也回家了,小店家的生意做的不大倒也惬惬意意,整天里眉开眼笑。   如今,他心里巷的那个结,也算松松垮垮的解开了,也许,就像肖阿哥讲的,宁可惜取眼前人。眼面前的日节过好了,也就不枉费了那些过去的。   而过去的,就过去了。   正的反的,真的假的,是不是被欺骗,搞不搞的清楚,都不重要了。   贾正白的照片给擦的干干净净包好摆起来,摆在了心里边。      中晌的时候,贾老板正要进去吃晌午饭,胭脂店倒来了一个熟人。男人是一脸的惊喜,讲:“咦?你不是小戴的姆妈?”   女人包了大头巾,戴了南方斗笠的帽子,遮在阳光底下的面孔似也是惊讶的,声音紧着有点矜持的讲:“啊呀,侬不是贾长官,长远没看见了!”   贾正清道:“是呀,上回小戴请病就没见过了,后来想去探他,你们却不在了,你们后头是回乡下了吗?”   女人点点头,讲:“乡下空气好,小官还是欢喜那里。”又讲,“讲起来,那辰光在上海,还亏了你亲阿叔一样照顾我家小官。”   贾正清讲:“应该的应该的,按讲起来,阿拉老辈里还算是一个村子的呢,你们找了我帮忙,我怎能不尽心呢。”   女人打量了下贾老板的胭脂店,讲:“现在贾长官做小老板了?”   贾正清笑了讲:“小本经营,混口饭吃。”   女人的声音大了点,讲:“贾长官就是要做生意也应摊的大一些,怎可只委屈在此地呢?”   贾正清有点莫名的望了女人一眼,女人也意识到了,笑了转口道:“我是讲,贾长官可是有大本事的,应做大事业的人!”   贾正清摇头笑道:“我哪里有阿嫂夸的那样好。”   此刻眼睛从里巷出来,看见戴家姆妈,怔了下,硬了嗓子叫贾正清:“阿爸,吃饭了!”   “阿爸?”戴家姆妈听了笑,走过去,捏一把小姑娘的脸,讲:“啥时候长官有噶大的小人了?我倒是没听讲啊!”   贾正清笑笑,还没讲话,眼睛却已经揉了面孔呲了牙齿过来拉,讲:“阿爸,快去吃饭,菜都冷掉了,快点!”   贾正清点一记小姑娘的额头,讲:“噶急是不是你自己嘴巴馋啊?”   又讲,“阿嫂要不要一块吃,家常便饭,别嫌弃!”   戴家姆妈看一眼拼命揪着贾老板袖子嘴巴紧抿的眼睛,嘴角扯一记的笑,讲:“不了,我是出来寻亲戚,还有急事体要赶回去。”   女人讲:“下趟吧,反正也认得你此地了,下趟我带了好礼,上门好好拜会下。”说了,又对眼睛招招手,小姑娘的嘴巴抽一下,上嘴唇咬了下嘴唇。      下半天(沪语:下午)十三玲珑台子擦了一半,觉得困顿了,靠在木头长椅上寐了一会,半梦的时候,懵然间西里索罗的,就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脸,应是只用手指肚子,轻轻的,抚过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十三玲珑心里已晓得是谁,也不点破,只睡着,看她要干什么,直到小孩子极小心的舔亲了口自己,再帮着搭上小毯子走出去,才睁开眼睛来。   摸摸盖上肚子上的小毯子,她想起刚才小姑娘搭上时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小人讲:“小弟弟别冷到了,小弟弟以后要保护姆妈。”   女人想,她怎么知道,是小弟弟呢?或者本来要叫她带娣,伊就认为,家里是想要个男孩吧。   抹一下自己面颊,还沾了一点小姑娘嘴巴里的味道,小姑娘似乎是不喜欢刷牙齿的,嘴巴里总带了一股没漱清爽的气味。十三玲珑闻一下自己的手心,淡淡的,烂水果一样的味道,这个小人,又不晓得吃了啥怪东西。   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小姑娘。 娘。